大长公主闭眼略作思索之后道:“正月十五一过卫队回城,派两个去护着阿宝,但……别让阿宝知道了。”
蒋嬷嬷一怔颇为意外,却也没有多问,只低头称是。
让暗卫暗地里保护冯亦程,是保护也是监视,大长公主还是害怕冯亦程生了反心。
大长公主眼角沁出些许湿意,他想起父皇在世时叮嘱他替大晋皇室看住镇国公府的殷殷嘱托,想起自己亲手带大的孙儿眼底尽是反意,整个人如油煎火烧一般。
没人知大长公主心头亦是苦如黄连,一面要拼死守住冯家骨肉血亲,一面要全力护住林家皇室,他当真举步维艰。
大长公主这几日时时在想,骨肉亲眷同林家江山比孰重孰轻,可到今日也没有理出头绪。
冯亦程从大长公主那里回来,春桃替他换上练功服,手臂大腿绑上沙袋。
练功时,他仔细盘点记忆里萧容衍的生平。
似就是在今年,小年夜皇帝宫中设宴众臣及其家眷时,萧容衍作为齐王府座上宾亦是在宴席之列,可他却在宴会间密会齐王侧妃女婢被人撞破,齐王侧妃婢女当场自认大魏细作,萧容衍也被捕入狱严刑审查。
记忆里,冯家蒙难,冯亦程不知萧容衍是何时从狱中出来,也不知萧容衍是此次入狱伤了心肺,还是后来那几次死里逃生中受了伤才和他一般成了个武功尽失的废人。
冯亦程闭着眼,寒风中整个人热气蒸腾。或许是因为记忆里两人都武功尽失同病相怜,他竟对萧容衍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再想起记忆里他识破梁王面目之后萧容衍多番相助的缘故,他难免起了恻隐之心。
从小厨房里出来的丫鬟用水桶拎着烧滚的沸水鱼贯而出,在春妍带领下低着头动作麻利踏进主屋内,将热水倒入浴桶中。
“大哥,时辰到了!”春桃快步上前,扶住冯亦程,“水已备好,大哥沐浴吧!”
冯亦程借春桃的力道站起身,腿明显不如之前刚开始练时那般绵软如泥。
沐浴出来,冯亦程摊开宣纸,蘸墨、提笔……犹豫片刻又将笔放了回去。
冯亦程这里用的都是大长公主让人送来的贡品澄心堂纸,墨也是贡品,容易让萧容衍看出消息出处。
他吩咐春桃去取普通的白麻纸和账房用的寻常墨,换了左手握笔,落笔……
写完,冯亦程将墨吹干叠好交给春桃:“拿好,明日一大早,你把这个交给你表哥,让他想办法把这封信在后天……小年夜之前送到城南萧府管家手中,叮嘱他小心些,别让人查出他的身份。”
曾经萧容衍助他良多,他从未报偿一二,如今能帮则帮吧。
春桃也不问为什么,只将纸张叠小小心放入袖中,郑重颔首:“大哥放心。”
“大哥。”春妍挑帘进来,福身道,“护院卢平前来禀报,说从庄子上接回来的公子已经安置在清明院,只是怕是大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了。”
只是半个月,倒便宜他了。
“嗯。”冯亦程颔首,“我知道了,转告平叔让他派人守好清明院,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以免小四不知道轻重,用鞭子招呼那母子俩。今日辛苦他了,让平叔早些回去休息。”
卢平内宅出来,拎了两瓶酒和药去了秦尚志那里,给秦尚志换药之余说了今日在满江楼前的事情,满目担忧。
“之前在忠勇侯府门前那闹得那一遭,你便摇头说大哥那番话虽是维护镇国公府名声,可只怕让今上更不喜!如今满江楼前这一闹……我真有些担心国公府!”卢平叹气喝了一口酒,“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劝劝大哥?”
秦尚志握着酒瓶的手突然收紧,抬头脑中电光火石之间抓住了什么,如被醍醐灌顶,双眸发亮,以手拍桌,突然畅快笑出声来:“好一个冯大哥!”
卢平望着秦尚志:“你笑什么?!”
“你们国公府的冯大哥,眼界格局不一般呐!”秦尚志仰头痛饮了一口酒,目光灼灼竖起大拇指,话说得又快又急,“我才只看到了往前十步,他竟已经看到了后九十九步!你们家大哥这一步一步,循序渐进算得一清二楚!他要将冯家的声望在百姓中推至顶峰,他这是要为冯府造势,为冯府夺民心啊!”
在卢平懵懵懂懂的眼神中,秦尚志长叹一口气:“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你们家大哥用的这是兵法!他想要的……竟是让当权者的今上迫于形势,迫于民心不敢动冯家分毫!身居高位者他们看似权柄在握,可是还是会怕民情、民怨、民言,怕百年后史官的那根笔!”
秦尚志又是一大口酒,重重将酒瓶放下,他满腔沸腾澎湃着热血,却又不免为自己的怀才不遇生出几分惆怅:“好生厉害啊!可惜啊……”
第二天一早,冯亦程晨练完正用早膳时,春妍笑盈盈进来福身道:“真让大哥也料中了,四姑娘听说了昨日在长街的事,一大早提了鞭子就冲去清明院,鞭子舞得虎虎生威,新栽的小树苗都被四姑娘打成了两截,吓得躺在床上那位和那位姨娘缩成一团,躲在房里不敢出来!要我说大哥就不应该让护卫拦着……就该让四姑娘把他们打开花,好叫他们知道我们大哥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什么东西!”
冯亦程低着头喝粥没吭声,春桃皱眉说了句:“那位再不是,也是二爷的庶子,二爷的姨娘,我们做奴婢的,这话说不得!你日后不要再说了,以免给大哥惹祸。”
春妍不服气的撇了撇嘴立在一旁。
冯亦程刚用完膳,蒋嬷嬷便带着天绣坊的人就到了。
“这是帝王玉棋子,还是大长公主像大哥儿这么大的时候,先帝赏的。”蒋嬷嬷将棋盒放在一旁,“大长公主心疼大哥儿,让老奴把这棋子拿来给大哥儿。”
“多谢祖母!”他摩梭着玉质绝顶的棋子,知道蒋嬷嬷这是在替祖母安抚他,“嬷嬷,我知道祖母是怕我多心,我不会的!”
蒋嬷嬷眼眶泛红:“老奴知道大哥儿不会!大哥儿是大长公主和老奴看着长大的……什么心性大长公主和老奴都知道!”
送走蒋嬷嬷,春桃轻抚着华美衣衫上的暗纹刺绣,感慨不已:“大哥天绣坊做的衣服就是不一般,您看多好看啊!您打算去宫宴的时候穿哪一身?”
他看着天绣坊送来的五套衣裳,指了一套素白色的,捻起一枚棋子,问:“沈青竹……走了几天了?”
“回大哥,沈姑娘已经走九天了。”春桃道。
冯亦程颔首,那沈青竹至少应该已经到障城了。
记忆里冯家儿郎皆折损于南疆的消息,是在除夕夜时传回来的,他重生回来是在腊月十四,算时间他心里清楚恐怕已经来不及救他冯家男儿,可他还是派沈青竹去了。
只求上天怜他冯家,哪怕让沈青竹能赶得及救下……冯家一个男儿也好!
他疲倦闭眼,稳住湿热滚烫的呼吸,含泪将棋子放入棋盒中,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很快就要除夕,留给他做事的时间不多了。
春桃刚让管理冯亦程衣裳的丫头把衣服收好,打帘从屋内出来就见春妍就一脸不高兴,不免问了一句:“这么了?这一大清早又撅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