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吞下泪水,转过身对皇帝郑重跪拜:“已至年关,臣一家还未收到南疆消息,过分担忧,殿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眯眼手指摩梭着酒杯,半晌才不急不缓笑道:“冯家果然是满门忠骨啊!可冯小子话里话外……你冯家忠的都是大晋子民,冯家心里可有朕这个皇帝?!”
殿内针落可闻。
坐在高阶之下的冯锦桐猛然攥紧了自己的衣摆,他想起那日在清辉院冯亦程告诉他……今上已视冯家为卧侧猛虎欲除之而后快的事,再听到皇帝今日这番话,顿时通体生寒。
冯亦程闭了闭眼只觉心寒无比,这就是他祖父、父亲誓死效忠矢忠不二的皇帝!
眼见西凉、南疆虎视眈眈,大梁、戎狄心怀叵测,大晋能拿得出手的武将寥寥可数。大晋但凡武将封侯得爵后,皆不愿子孙去边疆吃苦,让子孙弃武从文。
他的祖父、父亲为替大晋培养后继足以震慑列国之将才,不留余地不留后路,将冯家满门男儿尽数带去前线,这样的赤胆忠心大晋皇帝视而不见!反暗室欺心,疑心臣子,算计猜疑、蝇营狗苟……
他再拜:“陛下的皇权是大晋子民给的!若无百姓万民何来天子?我冯家守卫边疆,保大晋百姓,从无僭越行事,如此还不算是忠于陛下,敢问陛下……何所为忠?”
为君王者,登至高之位心无社稷万民,没有揽天下入怀的气魄也就罢了,国之锐士战场上拼死与觊觎大晋的敌军浴血厮杀,他们的君王却在这繁花锦簇的大都城内,算计着同室操戈,顾忌臣子功高盖主,做尽奸同鬼蜮的勾当,还配为人君吗?!
这朝堂,再已不是祖父曾对他描述的那个……正义昭昭,乾坤清明的朝堂了。武将在外死战,朝内却再不见文臣死鉴的正气峥嵘景象。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看这满朝的谄佞奸徒,看这满座的趋炎附势,阿世盗名之辈,封侯拜相极尽荣华!他冯家忠烈、磊落,满门顶天立地与浩然正气,却落得满门皆诛的下场!何其讽刺?
前生,大晋被他们一向蔑视的大燕灭国,当真一点都不冤枉。
“陛下……”大长公主怕皇帝迁怒冯亦程,忙跪了下来,“这孩子被我宠坏了,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被冯亦程问住,亦是因冯亦程身上好不掩饰的怒意意外,片刻才低笑一声抖了抖衣摆上并无的灰尘,陡然转了话题,散漫道:“昨日有御史参奏忠勇侯的夫人打死了冯家二姑娘的陪嫁,这几个陪嫁却是良民之身。秦德昭……这件事你知道多少,细细说来。”
忠勇侯连忙上前跪下,满头大汗,猜测不出皇帝突然让他说这件事的用意,便道:“回陛下,微臣已经去细细问过贱内,贱内说因为儿媳冯锦绣陪嫁丫头的身契在国公府,他一介内宅女流,不知这是要往候府送陪嫁丫头还是送别的什么,不料理了他身为候府主母不能安心。”
冯亦程冷笑,忠勇侯真是颠倒的一手好黑白。
“陛下,臣有一言问忠勇侯,可否?”他恭恭敬敬询问皇帝。
见皇帝颔首,他转过身笔挺如松,如炬目光将朝臣或酣醉,或戏虐,或轻蔑的神情尽收眼底。
在座的,多少人怕都在等着想看冯家的笑话,想看这百年将门钟鸣鼎食的镇国公府倾塌。
他面色冰凉望向忠勇侯,冷声问道:“敢问侯爷,侯夫人是抄捡了我二妹妹的嫁妆后,知道了几个陪嫁丫头的身契还在我们候府,还是侯夫人为女中诸葛能掐会算?”
早就领教过冯家大哥的厉害,忠勇侯秦德昭已经和夫人蒋氏套好了词,心里有准备:“陛下,身契之事,是儿媳冯锦绣的陪嫁丫头明玉告诉贱内的,也是因此贱内才饶了那个丫头一命!”
秦德昭想过,明玉的事情闹得那么大,也只有这个说法才能解释为什么冯锦绣的陪嫁丫头会在蒋氏的陪嫁庄子上。
冯四姑娘冯锦稚咬紧牙关,正要起身怒骂忠勇侯,却被三姑娘冯锦桐死死按住。
“三姐!他放屁!”冯锦稚狠狠瞪着秦德昭道。
“别冲动,这是在大殿之上!”冯锦桐压低了声音警告冯锦稚。
“身契事关重大,侯爷莫不是觉得我二妹妹是个傻子,竟将身契之事告诉一个丫头?侯爷怕是知道明玉已经疯了……便想拿明玉搪塞过去吧?”冯亦程语调中带着明显的戏虐。
秦德昭心里慌了一瞬,便立刻稳住,一本正经道:“冯大哥何必小人之心揣度本候?婢女明玉曾明言他是不小心发现儿媳并未将他们身契带过来,心里害怕会被人用身契要挟,于是才告知于我夫人!”
“侯爷可知欺君何罪?当着陛下的面,侯爷倒是和我说说……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的丫头,自小被我二妹妹买回,连自己的身契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侯爷竟张口便称是明玉发现并告发的?这话说出来……侯爷是觉我等心智不全容易糊弄,还是侯爷黔驴技穷打算掩耳盗铃啊?”
秦德昭被气得肚肠打结,飞快盘算如何应对,唇瓣嗫喏迟迟张不开口。
皇帝满意的颔首,回头又对冯亦程道:“听说……你棋下的极好?”
他手死死攥紧,垂眸不语,皇帝维护忠勇侯的姿态竟做的如此明显,朝内大臣必将望风而动,等冯家战败消息传回来,那些善于揣摩皇帝心意之佞臣,还不趁机踩上几脚?
难怪,前生人人皆知冯家忠勇,却无人敢在朝堂为冯家据理力争。
上行下效,皇帝已对冯家不满至此,朝臣谁又敢再为冯家仗义直言?
他俯身叩拜:“略懂而已。”
“你姑姑……棋也下的极好。”皇帝视线落在冯亦程的身上,似是陷入了某种情绪中,想从冯亦程的身上看到另一个人,慢吞吞开口,“得空随你祖母进宫,陪皇后坐坐,皇后也喜好此道。起来吧!”
皇后笑着颔首,衣袖中水葱似的指甲陷入掌心,他同皇帝夫妻多年,自然知道镇国公冯威霆唯一的女儿冯素秋……乃是皇帝心口抹不去的朱砂痣。
只听的“咣当”一声,宫女立时跪地求饶:“求先生赎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无妨……”萧容衍举止从容抖了抖衣襟上的酒渍,儒雅清然的眉目含笑,嗓音温醇深厚,让人如沐春风。
皇帝回神,朝齐王身后清俊惊艳的男子看去,只觉男子通身堪比当世大贤的儒雅气质雍和从容,沉稳又温润顿时心生好感,道:“你……便是齐王在朕耳边提起的魏国义商萧容衍。”
萧容衍神色自若起身,对皇帝长揖行礼:“蒙殿下不弃,草民有幸进宫,得以目睹陛下之风姿,感激不尽。”
哪怕是溜须拍马之言,由这般清雅之士口中说出来,更让人心生愉悦,皇帝一扫心头阴霾爽朗笑出声来:“萧先生乃大魏义商,又才名在外,一月前在闻贤楼,所做《平川夜雪》美轮美奂,让朕亦对平川美景心生向往啊!”
皇帝突然称萧容衍为先生,欣赏之意毫不掩饰,高台之下百官心中各有盘算。
“酒后拙作,陛下缪赞了。”
萧容衍不卑不亢,自有读书人傲然风骨在,一身酒渍却丝毫不显狼狈,神色坦然自若,倒显得犹若谪仙,凡世红尘不能沾染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