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秦尚志离开大都,也能同上辈子抑郁不得志的命运错开吧。
郊外寒风凌厉,春桃上前低声提醒道:“大哥回吧!”
“嗯!”
他颔首,刚转身,便听到有人唤他。
“冯亦程。”
他回头,瞧见萧容衍身边那个身手奇高的护卫对他恭敬行礼:“我家主子请冯亦程折柳亭一茶。”
他抬眼朝山丘之上的折柳亭望去,只见一身白色狐裘的萧容衍从容沉静立于折柳亭内,迎着他的视线浅浅颔首。
前日南门前萧容衍的属下出手劈裂信王马车,今日四婶撞棺亦是萧容衍属下相救,他欠了萧容衍两声谢。可一想起那人的潜藏在温润儒雅之下的凌厉,还有那日满江楼对望时的孟浪,他还是心有余悸。
“乳兄你同陈庆生在这里稍后。”他回头叮嘱了肖若海和陈庆生一声,便扶着春桃的手随萧容衍的属下朝折柳亭走去。
陈庆生手心不由发紧,折柳亭里那位先生是谁他心里门儿清。大哥交代的事情他没有办好,反给大哥留下后患,这是他的过失。
陈庆生望着大哥冯亦程的背影,又看向那凉亭之内的风度翩翩的男子,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做事当更谨慎,扫尾干净,决不能再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见冯亦程踏入亭内,萧容衍对他颔首行礼,举止很是风雅,眸中笑意温醇深厚:“冯亦程。”
他松开春桃的手,郑重福身:“冯亦程欠萧先生两句谢,一谢先生前日城南出手至信王马车车轴断裂,二谢先生今日救我四婶。冯亦程非知恩不报之人,他日先生若遇困顿,冯家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冯大哥请……”萧容衍对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率先跪坐于小几前。
天下第一富商来这折柳亭,带的是金线绣制的软垫、沉香木的小几、小火烹茶,用的还是一套白玉茶具,大都城天香阁的精致点心,果真一副纨绔做派。
春桃与萧容衍的属下立于折柳亭外几步之遥的位置,不至于靠的太近听到他们说话,也不至于看顾不到。
他跪坐于萧容衍对面,只见萧容衍极为修长的白净手指拎起炉火上的茶壶,亲自为他斟了茶,将白玉茶杯推至他面前收了手,这才含笑徐徐开口:“冯亦程若对萧某说谢言报,那……那日宫宴提醒之事,萧某又该如何回报啊?”
长相极其俊朗清雅的萧容衍,声音轻柔,目光带笑,看似温雅平和气韵之下难掩锐利深沉。
他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收紧,隔着冬日里茶杯氤氲的白雾他凝视对面从容温润的男子,他如同冬日蛰伏骤然苏醒的蛟,正死盯猎物伺机扑食,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就连萧容衍身边那个身手奇高的侍卫,刚才都隐隐透露出杀气,这何尝不是萧容衍对他的一种威慑。
上一世,他对萧容衍颇为了解,他的温和也只是看着温和。他骨子里毒辣、冷血,心中那股狠劲儿配得起他要这天下的野心。可他心底却又执着的留存了几分疏朗正直,否则上一世也不会赠他贴身玉蝉,给他生机,让他逃命。
想起前生,他心底难免五味杂陈。
折柳亭外,有雪花飘落,枯柳摇曳被隆冬之风吹得簌簌作响。
亭内虽有火盆,可到底四面透风,还是暖和不起来。
他浅浅颔首:“举手之劳,先生不必挂怀。于我而言,于冯家而言,先生两次出手,才称得上恩情深重。”
早知萧容衍厉害,即被查出……与其否认,等将来萧容衍查到实证坐实此事怀疑他有所图谋,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下来。
看着对面磊落坦然,萧容衍眼底笑意愈深:“冯亦程,既敢传信,便是……已知我身份?”
他没有正面回答,语气如常,不惊不惧道:“先生不论何等身份,既心怀侠义,又有恩于冯家,卿言便当先生是位侠士吧。”
这回答,像是对萧容衍的真实身份并不看在眼里。
萧容衍猜不透这冯家大哥是想要在他这里结个善缘,又或是……想要左右逢源。
他深知这大哥的能耐,也清楚这大哥的手段。可即便曾经蜀国皇宫冯亦程披风烈马让他印象尤深,哪怕晋国宫宴上他曾视冯亦程为他母亲的知己,心底也难免防备慎重起来。
他肩扛的并非只是自家功业,自家争功业……败了,最多缓几年再来就是了。
他肩负的是大燕复兴的责任,群雄逐鹿争霸……败了,便是亡国。
败了,他担待不起!
“侠义之心,侠义之士,冯亦程莫不是想同萧某人说,那日传信警示,不过是你冯亦程心存侠义?”萧容衍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梭着茶杯,垂眸不看冯亦程,眸色越发深沉,“对敌国密探心存侠义……冯亦程你这是敷衍之词,还是有意搪塞啊?”
萧容衍将“敌国密探”四个字咬得极重。
今日既碰上,又把话说开,萧容衍便不能容已知他身份的冯亦程……顾左右而言他。
见萧容衍凌厉之意已显于眉目之间,他稳住心神,亦是打算和萧容衍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侠之小者,拔刀助弱。侠之大者,匡救万民。”
冯亦程清明沉稳的声音传来,萧容衍攥着酒杯的手一紧,抬眼。
他直视对面的英俊男子毫不退缩,眉清目明,眼底没有丝毫怠慢,十分郑重。
见萧容衍眼底笑意逐渐深敛,他又徐徐道:“所以……侠义之心可贵。侠之大者更可贵,此贵不分世族寒门,亦不分晋国魏国。当今之乱世,不论是何人,只要有平定乱世之能,治国用兵之能,在冯家人眼里便是大侠士。”
不论是何人……当然也包括了眼前这位大燕王爷萧容衍,所以他称他为侠士。
这话,可谓说得十分大胆。
他等于明明白白告诉萧容衍,如今乱世风起云涌,列国各自为战,欲争雄王霸。不论哪一国君王有心逐鹿天下,只要心志在于平定这乱世,才德能还天下太平,便值得冯亦程或是冯家的尊重,冯家甚至乐见其成。
话说到这一步,萧容衍也不再遮掩,问:“冯家世代镇守晋国,忠义之心列国共鉴,大哥这番话是因冯家诸子葬身南疆的愤怒之语?”
“冯家世代忠义不假,可忠的是以赋税养我冯家的大晋百姓。保境安民这四个字,才是冯家子嗣世代相传的信仰!”他声音慢条斯理,说得风淡云轻,“至于愤怒……”
他垂下暗藏锋芒的目光,痛悲都被他深藏在心底:“功德有厚薄,期质有修短,都是命定,何来愤怒之说?”
后话他没有说完,天道盛衰,国之气运,同样也都是定数。
上一世,守卫这大晋江山的冯家被皇帝不容,被奸佞构陷,冯家家破人亡后,不过十年,这位大燕摄政王萧容衍,便率领铁骑叩开了晋国皇宫的大门,一如当初晋国踏平了蜀国皇宫一般。
所以冯家根本不必再为气运将尽的林家皇权,赔上全族性命。
他祖母大长公主有句话说的很对,如今重要的是活下来的人,他不得不为冯家长远而谋划算计。
前世萧容衍如何拿下大魏国,他不曾忘,忠于大魏的丞相公孙一家被连根拔起,一夜鸡犬不留。
论起阴谋毒辣之手段,萧容衍堪称行家里手。与这样智谋无双,又冷酷无情的人交手,若在冯家鼎盛之时,冯亦程还敢一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