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锦稚做个儿就闹着要同冯亦程一起去拜见关老先生,今日骑马随行。
镇国世子府一行人刚刚出城,便巧遇了返程的西凉议和队伍。
李之节的属下老远看到了骑着马英姿飒飒的冯锦稚,一夹马肚快了一步行至李之节马车旁,弯着腰对马车内的李之节道:“王爷,高义县主骑马出城来了。”
坐于马车之内,闭着眼的李之节睁开眼,问:“只有高义县主一人?”
“还有辆马车,属下觉得像是镇国世子。”
李之节沉默片刻后开口:“让队伍停下,本王有话要与镇国世子说。”
“是!”
西凉回程的车队缓缓停下,李之节被贴身侍从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
冯锦稚看到立于举着西凉护卫军旗帜队伍旁的李之节,压低了声音对马车内冯亦程说:“长兄,那个西凉炎王李之节好像在等我们似的!”
想起太子娶西凉公主为侧妃之时,那西凉公主跟疯了一样要杀长兄,冯锦稚就心里窝火,生怕这李之节又出什么幺蛾子。
“无碍……”
听到马车内长兄平淡的声音,冯锦稚稳住心神,骑于高马之上,看着李之节的目光冷淡又鄙夷。
李之节见冯亦程一行的马车越来越近,含笑让属下拦住了冯亦程的车队。
“世子,我们家主子炎王想要亲自同世子致歉。”那佩戴着西凉弯刀的侍从上前,恭恭敬敬行礼后开口。
春桃抬手挑开马车帘子。
冯亦程视线朝远处的李之节看去:“致歉就不必了,炎王这回西凉的路上还是好好想想,和亲公主变成刺客……该怎么补偿大晋,才能免战火。”
李之节见冯亦程没有下马车的意思,抬脚朝冯亦程马车旁走来,行礼致歉:“昨日之事,李之节当替我西凉公主向世子致歉。”
“炎王不必客套,送西凉公主前来和亲是个苦差事,炎王此行实在是辛苦,伤……可还好?”冯亦程声音带着浅淡的笑意。
李之节按了按自己肩膀处的伤口,又抚了抚颈脖缠绕的细棉布:“是啊,实是辛苦,自从与镇国世子一行议和至今,伤上加伤,险些丢命,看来……本王与大晋风水实是不合!若来日有幸能再入晋土,定然得等晋国风水大变之后。”
冯亦程眼底显露暗芒:“听炎王这意思,是有兴致为我晋土改风水了?”
“本王可没有这个心气儿,不过……晋国之人便说不好了,皇室风水乃一国风水。”李之节做了一个翻手将手心朝下的动作,“皇权更迭,往往也只是转瞬之间,世子觉得李某说的可对?”
他望着李之节含笑道:“炎王这话,似是在挑唆我晋国君臣反目之意。”
“是挑唆,还是世子心中所想,世子明白……”李之节浅浅含笑,“否则,何以未将冯家子还存活一人之事,告知大晋皇帝。”
“你又焉知,这不是我与晋国未来之君……太子殿下,商议的结果?”他一双眼瞳沉稳笃定,深深凝望李之节,“让我来猜猜,炎王是意图以此来要挟我为西凉说话,只是可惜的很,你手中握着的,根本就不算是把柄啊……”
冯亦程话音慢条斯理,有种让人深信不疑的力量。
又或许是因为冯亦程的表情太过镇定冷静,让李之节抓不到一丝破绽,李之节竟动摇了刚刚的怀疑。
“炎王于其在这里操心别国之事,不如速回西凉,好生辅佐你们西凉女帝,毕竟经此一事……西凉定不复往日辉煌,而西凉辅国大将军云破行与我还有三年之约!”冯亦程唇挑凉薄,“他若不来,我可就去了。”
冯亦程与云破行的三年之约,李之节知道。
“那便但愿三年之后……晋国皇帝能让世子领兵,舍得损兵折将与我西凉再战,只为报你冯家私仇。不耽误世子行程,告辞了。”李之节浅浅对冯亦程颔首,转身面色便沉了下来。
春桃放下马车帘子,心中腹诽这西凉炎王怎得如此喜欢挑事,便听一旁马车内传来李天馥的声音。
“冯亦程……此次我不死回西凉,他日必会让你血债血偿。”
骑于马背之上,正好与西凉护卫在两辆马车之间,听得一清二楚。
他忍不住对李天馥的马车翻了个白眼,听长兄毫不在意说走,一夹马肚率先离去。
安玉山关雍崇老先生林间小筑之外,冯亦程静静候着。
小童进去向关雍崇老先生禀报之后,忙出来请冯亦程:“我家老先生请世子进去。”
“多谢!”冯亦程对小童颔首,仅带了冯锦稚一人进门,穿过竹林幽径,朝搭建在水面的小筑内走去。
关雍崇老先生与崔石岩老先生并肩而坐,一白衣小童跪坐一旁,用蒲扇煽着炉火煮茶。
冯锦稚虽然不是头一次见两位鸿儒,约因心中敬畏的缘故,行动显得略微拘谨。
见冯亦程跪拜行礼,冯锦稚也忙跟着一起三拜行礼。
关雍崇老先生看着冯亦程含笑点头:“好孩子!快起来吧!”
冯亦程起身,又是长揖到地:“冯亦程,携四妹,前来探望恩师。”
“坐……”关雍崇老先生看着自己这弟子,心头满都是欢喜。
冯亦程称是,与冯锦稚跪坐于关雍崇老先生与崔石岩老先生对面。
“明日便是恩师寿辰,言有孝在身,明日不便赴宴,今日提前来探望恩师,愿恩师如卫武,百岁尚康强。”
关雍崇老先生慈祥的眉目含笑点头,望着跪坐于对面一身白衣,目光坚韧沉着的小子,似乎在他的身上隐隐看到老友的风骨,心中感怀,眼眶竟是湿了。
“那日,你祖父携你来我这竹林小筑,请我教授学文于你,我便知……你祖父对你期望甚深。”关雍崇老先生语调悠长缓慢,似殷殷叮嘱,“你祖父因护大晋百姓而去,冯氏的鸿志当由你承继,以你之能……匡扶明君圣主,强国拓土,一统……而救天下黎庶。”
冯亦程唇瓣嗫喏,朝恩师方向一拜:“学生有一问不解,还请恩师教我。”
“今日我与崔兄都在,你尽可说来听听。”关雍崇老先生开口。
“那日,学生梦见祖父,祖父问学生,人活一世为何?学生不解,人活一世为何,困惑良久,故请恩师解惑。”
关雍崇老先生,头一次在自己这最为得意之弟子眼底,看到云雾之色。
人活一世为何?
关雍崇老先生看向崔岩石,只见崔岩石如炬的目光深深凝望略显迷茫的冯亦程。
“人之存,始于欲,暖饱之欲……为肉身存续,淫一欲……为繁衍后嗣。而后为权、为势、为财,或为美色!此乃凡俗人之一世所求。”崔石岩老先生语句铿锵。
“而世家之子嗣,活一世,当超脱凡俗之欲,活……则为风骨德行之传承,为矢志不忘的家族精气,为尊严,为信仰,为志向,为承诺,为死生不能辜负的亲族。这些于世族大家来说,都是比命更珍贵的东西。能屹立百年而不倒的世族大家,皆是代代同心,能为这些……慷慨赴死的。”
崔石岩老先生出身世家,比关雍崇老先生更能理解世族大家的所为延续承袭。
冯亦程搁在膝盖之上的手微微收紧,垂眸掩住湿红的眼眶。
为承诺……
所以,即便是梦里,祖父因承诺,也要他护大晋江山。
皇帝不义,可祖父重诺,不能不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