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下午,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末,王恒笙抱着赤羽琴在醉凰楼后院的一个亭子内找到了琉影,她正对着桌子上烫着酒的小火炉怔怔出神。瘦弱的身体缩在宽大的狐裘里,脸颊上泛着病态的绯红,右眼下侧的泪痣清晰可见。她虽然面带悲色,却和记忆中的面容一模一样。
“涟羽?”王恒笙按捺住心中的欢喜,小心翼翼地开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怕一不小心就惊扰到了她。
琉影抬起头,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恒笙。”
“真的是你!”王恒笙跑上前去,一下子握住琉影的手,朗笑道:“哈哈!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哈哈,果然没让本公子失望!”
琉影抽回自己的手,无力地笑了笑。
“涟羽,你可知道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王恒笙收起笑容,目光温柔地落在琉影脸上。
“嗯…”琉影轻轻答应着,在青瓷酒杯中斟满了酒,淡淡的酒香在指间萦绕。
“五年前林家东窗事发后,圣上有令,男子不论老少一律论斩,女子全部变卖为奴。我很担心你的安危,我怕你受到欺负,我想去救你!但当时林府所有人都有重兵看守,我无计可施,只能苦苦恳求父亲让我去负责清点即将流放的女眷。我心里想着或许这样我能帮你逃出去,而不会沦落为他人的玩物。”
“可是……可是天牢内所有的女眷都在,唯独你不在!我担心你是不是被误杀了!我派了好人去找你的尸体,找了整整一个昼夜,林府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那时我就想,你是不是已经逃了出去。”
“回到府后我瞒着父亲找人画了你的画像,让几个信得过的心腹带着画像暗地里去寻找你。我相信,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找到你!一年找不到就两年!两年找不到就三年!我会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你为止!”
琉影低着头望着杯里清冽的酒水,听着对面的人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陈年往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放佛那人说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
“我们找了五年,五年内我一次次的燃起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直到一月前,我的一个心腹从建康回到洛阳,他跟我说建康有位叫琉影的琴伎,跟画中女子的容貌非常相像!你不知道我听了有多高兴,恰逢江南雪灾,我就借着视察灾情的名目出来找你了!”
王恒笙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边说边饮,不多时,就有了微醺之态。
“但你倒好!死活不肯出来见我,好不容易出来了,还装成个丑八怪来吓唬我!哈哈,要不是本公子够聪明,发现了你左耳上的伤痕,还真的被你骗过去了!”
琉影端酒的手一紧,心中一阵恍惚。四岁那年,恒笙来府里做客,不小心撕裂了月萝给自己做的布娃娃。那个布娃娃对年幼的她来说可是世上最珍贵的宝贝。她抱着坏掉的布娃娃哭喊着:“你这个大坏蛋!你还我娃娃!呜……呜呜……”
“不就是一个破娃娃嘛,我家里有十个!个个都比你这漂亮!”年幼的王恒笙抱着手,看着哭哭啼啼的女孩,不屑道。
女孩哭着扑了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等到大人将两人拉开时,王恒笙被涟羽抓破了脸,而涟羽的左耳朵被恒笙咬得鲜血淋淋,并从此留下了疤痕。
呵,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都快忘记了。那时的她还是个任性,喜欢胡搅蛮缠的孩子呢。
琉影冲王恒笙虚弱地笑了笑,那么久的往事,他竟还记得……
“涟羽,你和我回去吧。”王恒笙忽然紧紧握住了琉影冰冷的手,目光诚恳地说道:“我会保护你的。”
“回哪去?洛阳吗?”琉影抽回自己的手,摇了揺头,“不!我回不去了!”
“能回得去!”王恒笙紧紧盯着琉影,急切道,“你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当年我没有在天牢里找到你,就用一个死囚冒充了你!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身份。”忽而,王恒笙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渐渐黯淡下来,“还是说……你在怪我当年没能及时找到你……”
琉影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有怪你。当年你爹带人查抄林家,我也没有怪他,因为我知道我爹谋乱是事实,我谁都不怪。”
“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
“恒笙你知道么?阿远死了,月萝也死了,我亲眼看到阿远死在我的面前,被那个人一剑刺死……”,琉影紧紧闭着眼,苦涩的泪水不断流进嘴里,“阿远他连我爹做了什么都不知道,他又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啊?!”
“……”
“恒笙,谢谢你说要保护我,但……你回去吧,再也不要来建康了,你要找的林涟羽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琉影。”
王恒笙垂下眼睑,面色落寞,他抓起桌上的酒壶连饮数杯才放下。再次抬头时,他看着琉影强忍悲痛但又格外坚定的双眼,咧着嘴笑道:“呵,你还和小时候一样任性,害得本公子白高兴一场!不过我此次来建康就是确定你还活着,知道你没事就好!我也知道你留在建康肯定有你不得不去做的事,我说再多也没用!”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这把赤羽琴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林家被抄后我从一个乐器商手里买下了它,现在交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琉影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王恒笙挥挥手打断:“昨天收到圣上急召,我明天必须先回洛阳一趟!”他看着琉影,目光温柔,神色坚定,“但是我坚信我们一定还会再见,不管你是林涟羽也好,是琉影也好,我们的缘分都不会浅薄至此!哈哈!”
呵,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开你……
不知不觉间暮色降临,雪花也渐渐大了起来,琉影吩咐侍女重新烫了一壶酒,亭子里的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次日清晨,王恒笙向琉影告别后,去了趟落梅山庄。一来是因为靖西侯乃一方诸侯,虽与相国府没有深厚的交情,但毕竟有功于社稷,父亲也再三叮嘱自己礼数不可忘,走前要去向他辞个行,另外他也有些话要与梅二公子说。
落梅山庄的主厅内,战功显赫的靖西侯端坐在太师椅上,虽然年过半百,两鬓华发早生,但依然目露杀伐之气,眉目间更是流露出睥睨天下的王者气度。他的左下方坐着锦衣玉带,乌簪翠佩的梅舒,看到王恒笙进来,起身向他点了点头。而梅萧夏的右下方也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他面容俊朗,衣着华贵,脸上带着一丝邪气,此时正神色傲慢的看着王恒笙,嘴角弯着轻蔑的弧度。
王恒笙规规矩矩地向梅萧夏行了个礼,恭敬道:“今日晚辈特意来向侯爷辞行。说来有愧,晚辈虽来建康多日,但因公务繁忙,一直没能向侯爷请教为官之道,实属晚辈之憾。他日晚辈定然恭恭敬敬登门拜访,还望侯爷不吝赐教。”
“呵呵…”梅萧夏捋了捋花白的短须,笑道:“你这孩子年纪轻轻,做事倒是坦荡磊落。老夫一介武夫,哪懂什么为官之道。”
“侯爷谬赞。家父多次告诫晚辈,侯爷于社稷之功,非东海之水,南山之石可以比拟。它日定要请侯爷指点一二。”
“王相国言重了,呵呵…”梅萧夏示意王恒笙坐下,脸上的笑容慈祥,隐约中还透着一丝威严,“说来还是老夫招待不周,上次你来山庄时,老夫身体不适,只好让舒儿作陪,不知舒儿招待的好是不好?”
“当然是好!”王恒笙正欲回话,忽然听到一句讥诮的声音,“要是不好的话他还会来我们这小山庄吗?!”
王恒笙寻着声音看去,对面的那位年轻男子正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自己,可是话却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何况二弟一向喜欢溜须拍马,王侍郎又何等显贵,二弟肯定是把王侍郎照顾的舒舒服服的!”
王恒笙听闻,不禁皱了皱眉。而一旁的梅舒,神情平静的端起来桌上的茶,似乎没有听到刚才的话。
“哎,我说二弟,你到是说说你带王侍郎去哪里潇洒去了?是聚宝赌坊还是万翠楼啊?”年轻男子见梅舒不说话,目露愠色,继续出言讽刺。
梅舒轻轻吹了吹茶叶,没有搭理他。
“梅延!”年轻男子还准备说什么,被梅萧夏喝断,“王侍郎面前你说的什么东西!尽胡说八道!”
梅延立马噤声,心有不甘地瞪了梅舒一眼。
王恒笙见状,心中对年轻男子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他看了看梅舒,只见他依然曼斯条理地喝着茶,脸上波澜不惊。
呵,看来这落梅山庄也不太太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