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井先躺在院中的竹榻上,眯着眼,象一匹筋疲力尽的老马频频的打着呵欠。真的老了!他心里一声慨叹。他想起了家中的那头老黄牛,他觉得他就象那头牛。但那头牛在几年前全家农转非的时候被他卖掉了。他一度是很有些难以割舍的。但不卖不行,转正之后,责任田就被村里收回重新分配了。他记得当时牵着那头老黄牛赶早市时,是小女儿棉棉和他一起去的。棉棉,那个时候十三、四岁吧,而那头老黄牛被买来时她才七、八岁的光景,她居然一直管那头牛叫‘黄大仙’,这让他又好笑又觉得奇怪,他问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她就一本正经的双手合十,对着那头黄牛念叨着:大仙,大仙,指点迷津。然后从它正在反刍的嘴巴里拉出一根被嚼断了的草茎,说,爸爸,大仙说了,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它是对我说,要学会吃苦……说完,撅着嘴巴跑掉了。望着她远去时跳动的背影,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一直觉得这个小女儿心思古怪,她有着比别的孩子更敏感的内心,她有时倔强的犹如一头小牛,有时脆弱的好似太阳下一闪即逝的水珠。记得那头老黄牛被卖掉的时候,他已经在前头走远了,回头却发现她已偷偷跑回到牲畜市场,走到那头牛跟前,摸了摸它的眼睛,又把自己束头发的发带箍到一只牛角上……
唉。有点凉了。他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他听到了那些出没在小花园和墙角旮旯里的蛩鸣声,还有青蛙擂鼓声,风吹竹叶声,似乎还能听到鸡笼里的咕咕声……农村人都是睡得比较早的,这时辰会是几点?大概九点左右吧,隐隐的能听到几声狗叫,好象很远,又仿佛很近,一阵啪嗒啪嗒脚步跑过的声音从院墙外响起,又渐渐的远了。这时候,他从竹榻上欠起了身子。他睁开眼睛,好象起风了,小花园中的丛竹沙沙沙的发出清越的风声,院墙外的树稍影影绰绰的在空中摇晃着,昏白的月亮在云层中若隐若现。从堂屋敞开的两扇门中流泄的灯光照在院子里,他看到了搭在身上的毛毯,那个女人。他模糊的想着。这一刻心里竟出奇的安定下来。他转身向堂屋瞥了一眼,那台小彩电的灾光屏欢快的跳跃着,声音开得不大,一出电视剧正在热播中,那个女人一定就躺在那个草床(他编的草床,夏日乘凉时用的,可随意搬进搬出)上眯着眼津津有味的看电视吧,亦或是看着看着就打盹儿了,要不这现在都变天了怎么也不见她出来呢?这样一想,他就从竹榻上站起来,冲着敞开的两扇门喊道:“喂!电视又看入迷了?要下雨了!还不出来!”这时,就见那个女人急慌慌的从屋里来到院子中,她首先抬头望了望天,然后嘴里咕哝着:“这天儿……说变就变……”同时,麻利的把挂在院中铁丝上未干的衣服收拾了,抱到了屋里。那院中还有一小堆白日里翻晒的玉米,这是自己老娘的那点责任田收获的成果,是他们一家转正后剩下的唯一的那块田所产出的一点果实。她从东厢房找到了两个麻袋,和沈井先一起把那堆玉米装进麻袋,也弄到了屋里,随后,这两个人又在院子里仔细拾掇了一番,等他们返屋插门时,雨点已啪啦啪啦的砸下来了。
要说明的是,他们一起干活的时候,往往那嘴上也不闲着,他们总能因为什么事你一言我一语的数落对方,他们说话从来都是咋咋唬唬的,记得有一次,那家中唯一的男孩麦子气咻咻地质问他们,你们怎么说话跟吵架一样!这时,他们就会自我开脱并指责问题是出在对方的身上。对于他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备战状态,棉棉曾经跟他们说,你们之间的说话方式是一种物理效应——条件反射。对此,沈井先对他的这个小女儿是有一点点偏袒的,要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当时才刚刚在物理课上学到“条件反射”的内容。他比较欣赏她能够学而善用,也许,这就是灵气的外在表现?
各自回屋后,女人又唠叨了几声,他接了两句便走进里间的卧室,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唉!随她去吧。想想自己有时候比她还要唠叨的。这一切都应该归之于这个女人,谁叫他摊上了这么一个做老师的女人呢?当老师的都比较罗嗦,他一定是被这个女人给传染了。这个女人,田永芳。她才是他一生需要致力服务的田野!他是农艺师?他应该是她的农艺师!她是老师?她应该是他的老师!这一霎的觉悟忽然间让他产生了一种洞若神明般的错觉,就象此时此刻划过窗外的那一道闪电,对,同一时刻他的脑海里也划过了一道闪电,他不禁有些得意起来,原来自己和这个女人一辈子磕磕碰碰、吵吵闹闹的生活是缘于此呵!他们彼此都对对方的工作嗤之以鼻,她曾不止一次的撇着嘴说他空占着政府机关干部的名额,一辈子直来直去,不会变通,混了几十年还是两袖清风!他也曾多次嘲讽她说,不就是个小学教师吗?除了9月10号那天被人喊几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发一个破瓷盆,一个水壶之外,谁也不当你是老几。不过,吵归吵,他们之间的相互扶持也是显而易见的,别的不说,她不辞辛苦的为他生了四个孩子。不,五个,还有最初的那一个,田埂。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婴,快到一岁的时候发高烧死了。他还清楚记得女人当时悲恸欲绝的样子。26年了!时间一恍而过,他们的头发白了,余下的四个孩子长大了!这四个孩子,田禾、田麦,田桑,田棉,名字中有衣有食,这是在继那个漂亮的男孩“田埂”早夭之后,他细细思量之后所取的名字。田埂,只长草不生庄稼,也许就是当初起名的时候太草率的缘固,以致酿成了那个婴儿的早夭。当然,他并不相信这种近似于迷信的臆测,但他却不由得会去这么假想,他从来不把一件事背后的曲曲折折抖于人前,包括他的家人,甚至是那个和他同甘共苦了几十年的女人。这是他的行事作风,用事实说话,而不是甜言蜜语或是其他,当然,他喝醉了酒就免不了要说说胡话,大倒苦水了。
窗外,大雨倾盆,啪啪啦啦的雨点不停地砸落在玻璃上,黑夜似乎蜷缩在雨水中一幕幕的倾泄下来。他微微的睁开眼睛,他想喝点水,摸索着揿了下墙上开关,白炽灯骤然一亮,他觉得有些晃眼,探头看看,床头柜上的杯子却是空的。这个女人!他摇摇头。想叫一声还在外间看电视的女人,却还是忍住了。他便自己趿拉着鞋子走下床来。端着杯子走到外间,向草床上瞥了一眼,忍不住便又想和她拌几句,想想还是作罢。便只倒了杯开水,复又从茶叶罐里搓了点茶叶丢到杯子里,便直接返回到里间卧室。其实,在某些小事上,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马虎男人。先放茶叶还是先倒水,就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一样,从来都是他所不屑一顾的问题。这个男人,他活得简单,活得辛苦,活得两袖清风,但他也有他的自在。他望着窗外雷电交加的夜色,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隐隐的有些担忧。霜降已过去几天了吧。天渐渐的凉了。这场雨之后,夏日的暑气算是真的消匿了。
偏偏就在这时,一只麻雀忽然间撞到了玻璃上,它举着翅膀,颠簸了几下,尖叫着,不知所措地弹开了小身子,消失在大雨滂沱的夜色中……沈井先目睹着窗外乍然发生的这一幕,没来由的心头一紧。他从来不这样的,睹物感怀只是他久违的年轻时的浪漫标识而已。现在的他老了。老了!孩子们都象鸟儿一样拍着翅膀离开了他们的身边……还有小女儿棉棉,棉棉?那个长大后越来越安静的女孩子,暑期里从不愿出门只想呆在家中的女孩子!她会不会和她三姐阿桑一样患上神经官能症?不,不,不会的。她只是有点儿孤僻罢了。明天雨停了,得去看看这个孩子了。他心神不宁的念叨着,同时,扯起嗓子喊了起来:“嗳!我明天去看棉棉,看她现在怎么样了,你煮点鸡蛋,再弄点她喜欢吃的东西!”外间很快就传来了女人的声音:“哦,知道了。你去后别忘了跟棉棉说,跟同事要处好关系,这可不是在家里,别耍小孩脾气!”
“不用你废话!”他一咕噜喝了好几口浓茶,然后重新躺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