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井先是南坞乡的农技站站长。但颇为戏剧性的是,在任何场合,和他年岁相当的同事或乡亲,均称呼他为老沈;而那些年纪轻的,则统唤他为沈老师。不知这是否和他有一个做教师的妻子有关,总之他自己对沈老师这个叫法还是比较受用的。这比叫什么“沈站长”顺耳多了。况且,象农业推广中心这样的清水衙门,他自认为也只有他这个耿直得接近于顽固的人才适合这个职能部门的清贫了。在南坞乡政府机关,杂七杂八加起来也有百十号人吧。而沈井先作为这个政府机构中元老级的人物,却从来都是和乡长、乡党委书记这些政府核心人物们敬而远之的。这不仅是因为农技站虽然隶属乡政府编制,但其直属机关却是县农业局。所以,他用不着向他们打哈哈。当然,他那种毫不变通的个性,实在是他骨子里就对巴结逢迎之类的行为嗤之以鼻。他拿着在整个机关里最高的工资却也深知那些乡长书记们远远有着比他多多倍的灰色收入。就连那个乡长的司机小曹都比他要气势得多了。不过,他并不后悔。虽说心里多少有些酸溜溜的感觉,但安贫乐道的文人式行为方式早已在他年青时就已侵入骨髓。他尽力了。这就够了。一辈子奉献给了农村技术推广事业,也算是鞠躬尽瘁。事实上,在工作中,尤其是近年来,各种体制和政策的变动,需要他操心的事情越来越少,下村蹲点指导工作也基本上有他的两个助手代劳了。他在家里的时间便充裕起来。往往上午到机关里看看,和助手讨论一下,安排安排,下午就可以回家了。
现在,沈井先已从机关大院里出来了,踩着伊呀的老式自行车,他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老实说,在他走向暮年行将退休的这几年,叫他操心的不是工作,而是他的那几个孩子。除了老大小禾已经结婚且生了孩子,那三个孩子却无一不牵动着他的视线。麦子在一家纸板厂做事,可这个儿子最是叫他没法,那种又犟又躁的脾气简直就是比之于自己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麦子喜欢掏估东西,也善于思考,当然,也比他灵活多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只是有些隐忧,至于具体又担心什么,他说不出来,他觉得为孩子操心已象吃喝拉撒一样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至于阿桑和棉棉,她们这一对双胞胎姊妹可以说是他心头的痛了。阿桑的神经官能症是一种容易复发的病症,一旦受到刺激,就有前功尽弃的遗憾。据说,这种病怕是一辈子治不好了,虽说她现在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毕竟,在她曾经失常的神经系统里,还埋伏着卷土重来的危险信号。当然,终于给她在一所中学里找了个事做,但她学校的校长不是跟他说了两回了吗,说他的女儿田桑如何如何顶撞校领导,又是如何如何的无视领导辱骂领导等等。这一切叫他烦恼不堪,他一辈子没跟人陪过笑脸,但他不能不为了这个有病的女儿向别人点头哈腰。而阿桑之所以成了现在的阿桑,是和他有着直接的责任的。在三年前,阿桑出现幻觉和幻听的异兆之前,那段时间正是她和棉棉中考的日子。而那段时间,为了使她们能够考出一个好成绩来,他有意无意的会在吃饭的时候向她们罗嗦几句。但他说得是什么啊,虽然他是笑着无心的去说,却有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他时常夸棉棉的学习成绩如何的好,而阿桑的成绩却总是及不上她。现在,不,还要向前推,应该是在不断向前推进的某一个时点上,从那个时点上,他就开始喜欢回忆了。他是从开始留连于回忆的时候发现了问题所在,那就是这姐妹俩在曾经整个的初中生活中,他一直都是把赞美的言辞抛给了棉棉,他居然对阿桑忽略了那么久。那么久啊!从她初一时被分到差班时就开始了!事实上他的确是无意要造成这样的局面的。他自己的孩子,他哪一个不疼?但结果就这样发生了。当棉棉接到录取通知书而阿桑却考砸了的那个暑假里,她变得越发沉默了。然后,就在某一天她突然象只疯狂的小豹子在家中又撕又哭又叫又砸的时候,他霍然惊醒了。那些日子简直就是一串长长的噩梦!阿桑整晚整晚的哭、叫、砸东西,她那种失控的尖叫和肆虐的眼泪是叫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这一生,他很少在人前流泪,一次是田埂快满一岁时发高烧夭亡,还有几次是在他喝醉了酒后不自觉得流出的眼泪。而当他看到阿桑这样后,他又流泪了。那些日子几乎就是黑色的,脚步是灌铅的,而他的女人,那个叫田永芳的女人,她几乎每天都是以泪洗面的。他带阿桑去各个医院,最后带她到精神病院里请专家看诊的时候,专家对他说,你女儿说,是你老说她不如另一个女儿?唉,教育孩子要有针对性,要有一个好的方法啊,怎么能这样教育呢?这就是她的病灶所在啊。
他是从那个时候变得沉默的。他不再象以往那样在家中声色俱厉了。当他的女人再质问他时,他就什么也不说了。这个有错也决不道歉的男人,即便是被利器割伤也决不声张的男人,用他的女人田永芳的话来说,就是一块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但这样的男人也是最安全、最没有婚姻风险的男人。
他回到了家。和女人一起吃了中饭。他吃饭都是狼吞虎咽的,这会儿更是三口两口的便完事了。他就是这种脾性,一旦想到了什么事,决不打嗝儿。非如此不可!非得去看看那个小女儿!棉棉,她太内向,自从那天他把她送到YC,她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家了。她在那里做得怎么样了?对于这个小女儿,他内心是矛盾的,棉棉既不象小禾那般为人妥贴,也不象麦子那样有自己的想法,阿桑虽然有个病根存在,但她却是生动的,她的心思是敞开的,是亮堂的。而棉棉,她把自己裹的太严实,她这样会憋出病的!在他的四个孩子中,他最看重的便是她了。她乖巧,学习认真,成绩从来都是班里前几名。他至今都后悔当初让她考中专的错误决定,她分明是能够考上大学的!但现在悔之晚矣!他相信这个孩子即便是在工厂里做事,也会做出成绩来。他担心的是她那种单纯封闭的性格,她三年的中专生活就是不快乐的。他和女人都曾经询问过她,但她什么也不说。他曾经发现有一次她偷偷的哭,极细小的压抑的哭。她的哭声不象阿桑的惊天动地,但同样带给他疼痛的一击。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这个心事幽曲的女孩,那是他的女儿,他的棉棉呀!眼睁睁的看着她变得忧郁,他却无能为力。他曾在她上中专的时光里每一次都骑车三十里载她去汽车站。而每一次告别的时刻,她都向他露出软软的笑。她的笑里有太多的话语太多的依恋,但她就是不说!她什么都不说,他怎么办?她这样的年纪,应该象快乐的小鸟一样叽叽叽喳喳的活着,可她不是!她活在一个幽深的弄堂里,她这样和慢性自杀有什么区别啊!昨晚的那场大雨使他的担忧变成了惊悚的瞬间——那只小鸟徒劳地撞在玻璃上,那只小鸟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不知道,但他就在那一瞬突然想起了女儿棉棉,他不知道为什么竟在那一瞬产生了无比的疼!
当他不断的在记忆中寻找这些至亲的容颜时,他已经下了客车。他把女人准备的那一大包东西放在女儿的床铺上,长舒了一口气。他一边揩汗一边问那个给他开门的女孩:“小姑娘,你能不能帮我把田棉从车间里叫出来,我想和她说会儿话。”那女孩早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他,并笑吟吟地对他说:“大爷,我叫贾明明,你叫我小贾好了,你说田棉啊,昨天她请假了,怎么您没有看到她?”
“她请假了?她昨天晚上不是在宿舍里住的吗?”沈井先额头上又渗出汗珠,“那么,”他着急道,“她请几天假?她没说请假去哪里么?”
贾明明这一下也懵了,昨晚接到王小鹏传呼时,是对她说田棉有事回家了,拜托她帮忙请一天假。可是,田棉昨晚竟然没回家也没有在宿舍里住,她会去哪儿呢?难道她和王小鹏……这样一想,她就觉得事情一定是这样的,便灵机一动,说:“大爷,你别担心,她只请了一天假,她前几天曾跟我说过,她有一个同学要结婚了,有可能她是去参加她同学的婚礼呢……”谁知,那个坐在窗户边玩音乐盒的女孩却突然插嘴说:“你是田棉的爸爸?看你也是个干部模样的人,你得好好管一下你的女儿了,别教她抢别人的男朋友。还不知昨晚她是在哪睡的呢……”
“陶瓷!你胡说什么!”贾明明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她只觉得今天太不凑巧,偏偏这个讨人嫌的女孩居然心血来潮地跑到她宿舍里找她闲扯,她更想不到田棉的父亲也会在这个时候跑来看他的女儿。这一下……唉,这可如何是好呢。
“小姑娘……你刚才说的什么?”沈井先疑惑自己听错了,他的女儿,他的棉棉,他的那个安安静静的幺女,她怎么可能去抢别人的男朋友呢!
“大爷,你别听她乱说。她是个神经病!一张破嘴想哪说哪!她是看田棉比她漂亮,嫉妒!”贾明明边说边向陶瓷瞪眼,陶瓷只管自顾自的玩着音乐盒,她觉得从现在开始她已经打击到了那个女孩,因为那个女孩的父亲脸色已很难堪了。她要的就是这效果,虽然那个女孩现在不知在何方,但是很快的,她就会看到事态扭转的局面。
沈井先坐在床沿上,半晌不说话,他拼命的吸烟,一支烟很快吸完后,他站起来,对贾明明说:“小贾,等田棉回来,你把这两百块钱交给她吧。她既然去参加别人的婚礼,少不了要花费些的。现在怕是她身上没钱了。你给她时就说我来过,叫她最近抽时间能回家一趟。我就不坐了,家里还有事儿。”他这样说着,同时把钱交到了贾明明手里。
“嗯。那好吧,大爷,你就放心吧。田棉做事很认真哦,她和她搭档在她们三班经常受到表扬的。”贾明明由衷的说着,她很想为眼前的这个大爷做点什么,但她发现,陶瓷的那一番话已深深伤到了这个可怜的老人。唉,这个坏蹄子实在是过份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