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村庄,安祥而温情。
那条在村子里蜿蜒而去的石子路曾历尽千疮,背负着生活在这里的祖祖辈辈的脚印子,一直沉默到今天。那条路,几经沧桑,补了又补,在雨季里象汪洋一样的那条路,他曾经从那儿来过,来过这里,来过那个女人的身边。来过,并且留下,一直留下。
那条路,白天时而有一辆辆农用车颠簸而过。那车厢晃动声和嗤剌的车轮磨擦声是这个村庄随着时代变迁的主题之一。那些农用车在农忙时运庄稼,农闲时则为新兴的乡镇企业拉砖块、运水泥,他们籍此赚点儿外快扶持家境。但现在,那条路却是温柔的,偶而过去一辆农用车也似乎带着一种乐不可支的欢快的调子。一些孩子象叽喳的鸟儿泼烈烈的走着,跑着,还有一两个婆姨和汉子脸上挂着淳朴的笑容相互打着招呼返家而去。狗叫声和鸡鸭扑鸣声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离得很近。
还有那些树,槐树、椿树、楝树、榆钱,那么高,那么高啊,它们仿佛挑起了整个村庄对天空的向往,它们其实也是天真的,因为它们有着同四季一样分明的表情,春、夏、秋、冬,喜、乐,哀、伤。这就是落叶乔木,比常青乔木更符合乾坤大道并接近天地灵气的物种。但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刻,在那些纵横俯仰的枝丫上,一片片飒飒飘舞的赭色、黄色、紫色、灰色的落叶,正如一场萧索的诉说,把啾啾的暮鸟和蒙胧的村事散落在这片静默的土地。远处、近处,迷迷蒙蒙,村中的人、屋、禽、畜都在这片蒙胧中飘游着,或聚或散,分不清是炊烟亦或是暮蔼。
沈井先坐在敞院外的藤椅上,有些不太真切地看着这远近高低的一切。已经坐得有些凉意了。一把胡琴斜竖在他的手中。却始终没有动一下。这把胡琴还是他年青时从北京买回来的。那时学生坐火车不要钱,当时,他倾尽己囊花一块五毛买下了这把胡琴。但自从和那个女人结婚后,繁重的生活负担压迫得他再没有弹拨的兴致了。而这把胡琴,就从此一直挂在东厢的北墙上。今天,他从墙上取下这把胡琴时,看着那上边蛛丝缠绕的琴弦琴柱,心里莫名的一阵悸动。
凭着记忆,他一任颤颤的手指在琴弦上拨拉着。是那支记忆中的曲子,《二泉映月》。可真的生疏了。曲不成曲,连音节都把握不好。不,只能说是他老了,老了!
“爸,你怎么还不回屋啊,马上吃饭了。”随着这声亮生生的的声音飘了过来,一个脸蛋圆圆、齐耳短发的女孩跨过门槛,渐渐向他走近。
“知道了。”他答应着,却还固执的z弹拨着,只是,连那女孩都听出了他生疏的、蹩脚的弹奏。
女孩拉了拉他:“爸,你别弹了,都那么多年没弹,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找到感觉的。”
“呵呵。”他笑了笑,收起胡琴。却并不急于回屋。
“爸,我怎么觉得你有心事啊?怎么看我回来你不高兴么?”
“阿桑,你吃药了没有?”他没接女孩的话头说下去,而是岔开了话题。
“你们天天烦不烦啊!老是问,次次问!就恐怕人不知道我是神经病!”女孩脸上挂着一种即兴烦燥的夸张表情,一甩手,返身跨进门槛。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唉,这怎么了呢。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的,这一个操碎了心,那一个又叫人如此揪心!阿桑,棉棉,你们这对双胞胎怎么就不能叫人省省心呢!他摸了摸有些热热的眼眶,扶着藤椅把手,站起来,感觉身子有些发酸,老了,为什么人老了也不得安生?!
回到屋里,他看到桌上已摆好了饭,而女孩正兴致勃勃的向那个女人说着她学校里的事儿,她嗓门儿高,语速快,语言和表情也转换得非常生动。看上去,她完全不是刚才那付莫名其妙的样子。而那个女人,似乎也很耐心的听女孩说着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有时还会偶尔插上一两句。
看到他进来,女孩说:“爸,我听妈说你去厂里看棉棉了?”
“去了。”他说。喝了口汤,觉得烫,又放下了碗。
女孩继续追问:“你没有见到她?”
他面无表情地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没有,她宿舍的人还说她没在宿舍住。”
“啊……”
一时间,空气变得凝重起来,不料,那女人忽然把饭碗猛地放在桌面上,捂着脸声泪俱下地哭起来。
“我们养活你们有什么用……从小到大哪会儿不叫人操心,这离了眼皮就无法无天了!女孩在外头自己不保护自己还能指望着谁……”
“你哭什么啊!有什么好哭的!”女孩拿毛巾给女人擦了脸,“也不知你在说什么!谁无法无天了!你们操心是应该的!她不在宿舍住能说明什么?事情没弄清之前别瞎操心!棉棉不会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的!她一向谨慎,再怎么不小心也不可能离了你们的眼就做出格的事!”女孩越说越激动,“你们自己胆小怕事,这怀疑那怀疑的,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成天杞人忧天,我看你们白做了一辈子干部!一个老师!一个农艺师!我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与人为师的!脑筋都退化了!你们老了!真的老了!”
女人停止了啜泣。他点着了一支烟。阿桑,那个神经官能症刚刚有所好转的女孩啊。
她在他的手底下的象一朵被撕扭的花儿。她紧闭着眼睛,她不要看到那一张□□的脸,她听到他们放肆的笑声,那些笑声如同他肮脏的手指,泛着酒气,刀子一样一寸寸的割裂了她的大脑、她的肌肤!她不停地哭,绝望地哭,她再没力气从他的手中逃脱了,她迷迷糊糊听到他们说着什么分布图,是的,分布图,分布图是个什么鬼东西?她醉了,她蒙蒙胧胧地看到他们一个个象拼图一般笑歪歪的嘴脸……
她在他灼热的目光里颤抖着,他的目光的确是阿尔芒的。但她无法象玛格丽特那样倚着烛台慢慢的给他以优雅的折磨。她做不到。她不知道要让自己的视线落于何处,她看到他不断滚动的喉结,在听到一声痉挛似的低吼的霎那,她陡觉得有一条凉嗖嗖的青蛇正从悬崖底直窜向她的脊背,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当他的唇犹如柔滑的丝绸掠过她,她同时感觉到那条蛇急速地窜向她的脑袋吞噬掉了仅有的残存的氧气,那一瞬间她天旋地转,挂在林稍的丽质天空越来越遥远,她惊叫了一声,她推开他,喘着气,象一个溺水的人不停地抚着胸口……
从那个榕树上坠落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真得要死了!她同时觉得有些羞愧,居然这样□□地死掉了!可是,在她落地的一霎,他托住了她,他们一起倒在草地上,而他挂在胸前的相机硌疼了她,他以最快的速度取下来,然后,他温柔地摊开她不着一丝的身体,轻轻抚摸着,吸吮着……那一刻,她疑惑这就是死掉的感觉,黄叶在山谷里飞,沙沙的象一场迷人的挽歌。她哭了,那种排山倒海的欲望让她想不顾一切的和他一起翻卷,但她还是在即将崩溃的时刻阻止了他……
那个人,那个人叫她小田妹妹;那个人,他长发披肩,他冰刀似的脸象鸦片一样盅惑她的目光;那个人,那个带帕子的人,他带她去了湖边……
他、他、他,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他们是谁??为什么这么混乱?她的生活从来不是这样的!一直都是那么安静呵,象一片无声的叶子,一朵开在墙角的花,什么时候她被命运托向了祼露的天空?只有那一个男孩子,三年里只有那一个貌似荷西的男孩子在她心底象繁花披靡,控制了她所有的欢乐。三年里,她在一个角落流着眼泪无声的抚着他的名字,抚了三年呵!无声的抚,无息的去,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和男孩犹如落花错肩,从来不会、再也不会有任何相交的可能!然而,当另一个荷西出现在她面前时,那男孩旋即风一样从她的心里消遁而去,毕竟,她连他的手都没有摸过,她的记忆中,只有一痕泪渍的冰凉……
是的。只有眼泪是她不离不弃的知己。那个女孩,她在心里对她说了一万个对不起。她注定要一直一直的对她说下去了。她总能看到她象水蛭一般头朝下的挂在水缸壁上,她掉下去,她真的掉下去了!她是她的三姐,她的双胞胎三姐,她是阿桑呀,可是她在一边看着,就那么看着,一动不动。她懵了。只有眼泪象大河一样哗哗流出来,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种下流泪的种子。当她后来从外婆的口里得知阿桑手足僵紫、牙关紧闭、在乡卫生院的火盆边烘烤了一天一夜,她真的吓傻了。阿桑,她差一点死在她的手里!她怎么能死呢?人家说双胞胎都是有心灵感应的,阿桑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她也是疼痛的!阿桑,阿桑,阿桑!诅咒我吧,即便我立刻死掉!
抹着眼角的泪水,女孩的手指触到柔软的棉布枕头。梦啊。又是梦。望着熹微鱼色的窗外,她默默地把手合在胸前。同时,她在绿色日记本上记下了一行字:阿桑。小鹏。我爱。我在。
……
下班的时候,女孩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她抚着他憔悴的面容,心里一酸,欲说还休,只把头垂靠在他胸前半晌不语。
那男子握着她的手,满不在乎地笑道:“女孩家就是心眼儿小,你看你紧张的,呵呵,没事,”他甚至打趣她道,“田田,你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啊,我王小鹏上刀山下火海眼睛也不会眨一眨!”说完,在她的额上亲了一下。
“小鹏,”女孩抬起头,“那个小陈怎么样了?”
“你大概也听说了吧,手指注定会留下残缺了。唉,这事也怪我,我应该及时让他回家休息的。事发之前我就看他不太对劲。但事已至此,现在说也没用了。”
“那他的医药费怎么办?”女孩又问。
“呵呵,你操心的事儿可真多啊。”他把她拉到怀里,“按说这是他自己操作不当,应负主要责任。但他是在工作时发生的意外,厂里仍照工伤办理。医药费工厂会出的。”
“哦,那就好,”她犹豫地望着他,“那厂里会怎么对你?”
“这个暂时还不清楚。但连带责任是逃不掉的。不过,”他摸着她柔软的发丝,“你别担心了,我想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但愿如此。”女孩忧闷不语,稍后,忽然又说道,“小鹏,有件事情我觉得怪怪的,虽然我不想再提及那天……但思来想去还是跟你说一下好。”
“哦?什么事?”
“就是……那天在三棵松饭店的事。我被他们灌醉后,迷迷糊糊听到他们说什么YC分布图,什么计划的,还说顾总去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