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寒夜永拥被话刀头呜呜汽笛一声,那一座山样般的轮船,便骨通骨通展过头来,冲波翻浪向前而去。其时旭日初升,朝烟未净,照得那江水像玛瑙一般。船中众客,都还有一半未醒。猛的那大餐间外面甲板上,立着一个娉娉女子。乱头粗服,身上只着了一件粉红花缎小棉袄。两条小腿,伶伶俐俐,套着玄色湖绉大脚裤儿,拖了一双猩红绣花睡鞋。笑吟吟扶着栏杆,眺望江景。两片粉腮颊儿,被朔风吹了一会,吹得像胭脂一样。接连便有些人都拢近这女子身边来偷眼瞧看。便是那个船上西人二副名字叫做卡德尼的,口衔烟斗,向那女子做手势,似乎问她搭船到那里去的?那女子不懂卡德尼的话,只管低着头笑。这个当儿,左边一个官舱里,走出一个仆妇向那女子说道:“阿呀,这般怪冷的,站在这里则甚?请进来盥洗罢。”那女子抿着嘴一笑说:“你看这山水极像在西洋画里,把我都看得呆了,管他冷不冷呢。”一面说,一面脚步悉悉率率带笑带跑,走入自家官舱里去了。
众人看见她这样身段,又听见她这样娇滴滴的喉咙,没的都把人魂魄勾去,那里肯舍。转一窝风的又赶到外面,在窗洞里张看。见舱里铺上,还睡着一个官客。知道那女子是人家内眷,并非不三不四的粉头,大家到也不敢唣。那女子又顺手将一幅绣花淡青汗巾,将窗洞子遮得一个完风不透,众人一笑也都散了。约莫申牌时分,船上开过晚饭。众人又见那女子出来散步,却是收拾得非常齐整,在船窗两旁闲望。把一双手插入两边衣叉里,身后跟着一位官客,一裹圆狐皮袍儿,天青银鼠出风马褂,足登粉底乌靴,捧着一支水烟袋,低低对着那女子笑道:“大后天准抵汉口,上了岸陪你先看戏,不要在船上闷坏了,又是想家。”
那女子笑道:“我跟着你出来也不一定想家。到是你到了汉口,还该先寄一封信回去,怕他们悬望,到是正经。”两人正在喁喁私语,忽的下一层船舱里,人声沸翻,吓得众人都飞也似的向下面打探。停了一歇,众人才知道下面水手,捉了一个贼,吊在柱子上拷打。那女子听见这话,便拖着那官客要下去望一望说:“光听见人说轮船上铳手多,究竟不曾瞧见过,这铳手是个甚么鬼怪样儿?”
那官客点点头,便一手搀着她。刚下了那一层胡梯,果然有一群人围着,也辨不清那贼模样。只听见那贼满口里知州知县,嚷得一蹋糊涂,甚至将南洋总督部堂的官衔都抬得出来。众中恼了一个水手骂道:“我们吃洋人饭的,不问你们中国官儿,任是再大些,也咬不掉我的鸟。诸位闪一闪,等我来敲他,看他再敢拿官来吓人。”众人哄然一笑,果然让出一条路来,放那水手去打贼。那女子眼快,不禁叫道:“奇怪,那吊在柱子上的,不是林师父吗,为何高兴,跑到这里来做贼?”话未说完,那贼一眼已看见那女子同官客,手足虽然缚着,那嘴是说得话的,猛的叫道:“喏喏,这不是我的东家,那便是湖北候补知县伍大老爷,请你们问一问看,我可是贼不是?”
那水手正用一条铁棍儿在林雨生腿上打了一下,听见他说这话,便住了手,回头一望。伍晋芳见那被打的人果然是林雨生,便忙招听道:“诸位不要动手,这人果然是我一路的。他穿得蓝缕,怕诸位误当他是贼了。”正说着,他带的家人伍升同小顺子,都因为听见船上有贼,赶拢过来,见主人在那里招呼,也忙跑到那些水手旁边告诉了几句,才把林雨生放得下来。伍晋芳顿脚急道:“林先生,你也太不成个体统了,怎么会弄出这笑话。”又骂伍升道:“你们大家住在铳舱里,便该紧紧在一处,为何林师爷被人家当做贼打,你们会不知道。”
伍升垂手答道:“回老爷的话,林师爷一上了船,好似得了麻脚瘟似的。东磕西撞,好不高兴。除得吃饭的时辰,他跑来分小的们的路菜,其余也不见他的影儿。这会子闹出笑话,小的们梦也想不到便是林师爷。”
林雨生此时腿上被打一铁棍,放下来兀自十分疼痛,接着走近伍晋芳身旁,又请了一个安说:“晚生不过水烟瘾发了。刚走到下一层货舱旁边,见有一管水烟袋便顺手捧起来吸了一口,自问也不是为非作歹,猛的便被他们捉住,硬说是贼,若非老爷同姨太太同来得快,包管还要吃他们老大的亏。”说着又一垂手向小翠子请了一个安。引得小翠子掩口吃吃的笑。伍晋芳嚷道:“不谈了不谈了,你们还安分些到舱里去罢,没的在这里现形。”一边说,一边搀着小翠子,依然上楼去了。
此时众人一哄而散,有的还窃窃私议,说只怕不是一路的铳手,你们看那个叫做老爷,虽说是阔气,难保不是借此骗人,况且身边又带着这么一个花枝般的女子,不知谁晦气,中了他这美人计呢。如今江湖上是越发难走了。于是这几日中,凡伍晋芳同小翠子出来一趟,便无人不暗中指点,窃窃议论。也有些传入晋芳耳朵里。晋芳好生懊丧,谁知林雨生经此惩创之后,果然再不敢乱跑。没事时,便镇日的在伍晋芳官舱门,侧立着照料一切。仆妇们出来要茶要水,他便忙接过壶盏来,穿梭似的跑来跑去。仆妇们落得偷懒,所有一切差使,都喊林师爷去办。
林雨生身上,还是穿了他一件长衫儿,一条单裤,赤着半条精腿,脚上也没有袜子,遇着舱里灌门的风,他把一个头缩在颈项里,战战兢兢的,那个寒酸样儿,甚不雅观。船上的人看这光景,越发奇怪。经过这里,都要立住脚看一看。林雨生仗着官势,有时发怒,便同人吆喝起来。一日之间,总要淘几场气。伍晋芳好生不悦,又因为他究竟是个师爷身分,不好意思呵叱。小翠子怜他寒冷,便劝晋芳送了他一件棉袍子,一条棉裤,一双袜子,一顶帽儿。林雨生这一打扮起来,非常温暖。后来打听出是姨太太的恩惠,真是感人骨髓。船抵了码头,当夜便先住在汉口机房。次日,伍晋芳便将林雨生请进来,托他先过江寻觅公馆。林雨生接连答应了几声是,飞也似跑出来,一叠连声喊道:“伍升伍升!”
那伍升正同小顺子坐在机房门口晒日头,忽然听见林雨生这样一声叫人,伍升笑道:“林师爷敢是我们老爷又赏给他脸了。不然怎这般威武起来。”小顺子骂道:“理他呢,再阔些,不过是个贼。”说着,林雨生已走至面前,将脚顿了一顿,朗朗说道:“老爷偏生看得起我,叫我过江去寻觅公馆,你们也该伺候我过去一趟。”
伍升扬着头,只不理会。林雨生便逼着小顺子同他一路走,小顺子不得已,答应了,两人走至江口,时值隆冬,北风甚大,江中的波浪十分利害。依小顺子便要雇着红船渡江,林雨生沉着脸道:“老爷叫我们出来当差使,这是瞧得起我们。天理良心,如何敢浪费他的钱文。还是叫个小划船过去罢。”小顺子也不便违拗,两人跳上划船。划夫又等了一会,等到十几个人,方才将篷扯起来,先前傍岸,还不觉得。行到江心,那个船好像秋千一般,一上一下,吓得林雨生面如土色,嘴里叽叽咕咕乱念。小顺子气得将嘴撅得像个虾蟆一样,冷笑道:“林师爷,你嘴里念甚么?”林雨生战战的答道:“救苦救难观音经。”
小顺子呸了一声,说:“林师爷,你只顾卫护东家,那里管苦了我们。观音菩萨恐怕也不见得保佑。”他两人嚷了一会,幸亏不多时已抵对岸。林雨生进城,果然在抚台衙门左右,觅了一处公馆,回来禀明伍晋芳。隔了一天,晋芳又同小翠子坐着轿子亲自去看。见那公馆门口高高的几层白石阶,一进了屏门,便是小小一个天井,右边一座门房过了天井,便是轿厅,一直进去有一重上房轿厅,左侧是一个六角小门,里面的花厅对着书房。晋芳觉得房子虽不甚宽绰,然一房家眷,尽可住得,便问了价银,每月十六千文。晋芳问小翠子可合意?小翠子点点头。晋芳回头问林雨生道:“这条街叫做甚么名字?”
林雨生怔了一怔说:“晚生去问一问。”于是拽着袍子,飞也似跑出门来,却好对门便是个成衣铺子,林雨生走过去问道:“呔,裁缝师父,借问你一声,这条街叫甚名字?”内里有个人答道:“三道街。”林雨生又问道:“请问这道字,还是强盗之盗,还是道台之道?”那人再也不懂得林雨生说甚么,只管望着他发。
身旁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两只眼水汪汪的望着林雨生笑。林雨生又怕晋芳等急了,掉转头就跑。谁知晋芳已携小翠子上了轿走了。林雨生一口气追过了江。晋芳择了吉日,也就搬入新公馆里。前一天便开了一个单子,交给林雨生,置办应用的一切什物。林雨生接了单子,非常欢喜,暗想自此可以表见他的经验。觉得那些桌椅、条凳、字画、屏风都不甚难办,千难万难,惟有姨太太一座马桶,煞是十分棘手。圈口买得小了呢,怕姨太太尊臀容不下去。圈口若是买得大了呢,万一姨太太坐落下去,淹上一屁股的粪,那可是糟极了。第一淌差使,万一弄得不好看相,到后来东家得了阔差,甚么厘金呀,筹饷呀,再也不想派好事给我办。林雨生想到此,搔耳爬腮,急得甚么似的。想了好一会,陡然福至心灵,跑上街,走进一座纸铺里,摸了几十文,买了一本丝说帖,悄悄的袖回来,使在灯下先打了一个稿儿,看一看也还得体,便一行一行誊清在说帖上,所幸他的字还写得端整,赶在第二天清晨,挨近内室门首,好容易等了一会,遇见一个仆妇出来拎开水,他便走上去垂手请了一个安。嬉皮笑脸的说道:“好奶奶,我这里有一本字帖儿,烦你递给老爷望一望,我还在这里等你回信,要紧要紧。”
那仆妇见他这般乖巧,到也一笑接过来,拎了开水,便进了小翠子卧房。小翠子刚坐在床边上裹脚,伍晋芳披着一件湖色洋绉短袄,弯腰在镜子里瞧看气色。那仆妇便将林雨生那本说帖向梳桌上一搁,说:“这是林师爷叫我拿进来的。”晋芳将眉头皱得一皱。接过来一看,不禁笑得呛咳起来,说:“该死该死,这人越发糊涂了。”小翠子见这光景,忍不住笑问道:“这姓林的说的甚么?”
晋芳见小翠子问着,越发笑不可仰,又忍着笑说道:“他要问你屁股的尺寸,好去买马桶。”一语未毕,又狂笑起来。那仆妇听着,也不由哈哈大笑。小翠子笑骂道:“他这死砍头的,发了昏了,亏你还不去骂他一顿,还只管尽笑,我到不知道他怎样个写法,你念给我听。”
晋芳笑道:“他这不通的文法,想你也还懂得,我便念给你听,你可不许笑。”晋芳拿着说帖笑念道:敬禀者:窃司事猥以菲材,荷蒙拔擢,勉图报称,夙夜竞兢。昨承恩宪大人委买各物,理宜照办。惟其中有姨太太大人马桶一件,不敢大意,致贻陨越羞,为此思索再三,不得不叩求恩宪大人查验姨太太大人玉股,长径若干寸,圆径若干寸,开示清单,以便照图价买,据实开支,理合恭具说帖,伏乞恩宪大人训示,俾司事有所祗遵,实为公便。谨禀。小翠子虽不懂得公事的格式,然而听见内中有甚么长的圆的,料想不是好话,又气又笑,望着那个仆妇道:“快替我快将这牢纸本子退给他,叫他没的活见鬼,买买物件罢了,还要写这些嚼蛆的话,得我引气起来,便不要他买,交给伍升办去,也是一样。”
那仆妇笑着,便将说帖拿起来,跑至外面去。雨生一眼看见那仆妇笑容满面,知道姨太太是很得意他办事了。垂着手迎着上来,笑道:“难为奶奶费心,上头可有甚么话吩咐?”那仆妇笑道:“老爷到没有吩咐,你要问姨太太屁股,我教给你,姨太太的一个屁股,有林师爷两个脸大,你快去照办罢。”林雨生听了好不欢喜,说:“多谢奶奶教训,这话真说得是的。”说毕,又屈膝请了一个安,立起身早看不见那仆妇,想是已进去了。
林雨生便唤着小顺子帮他去上街照料物件,果然买到马桶,可是操了林雨生的心了。走到铺里先叫人家将马桶从架上取得下来,他自己必恭必敬,将头上那顶帽子摆在一旁,便用头去量那马桶圈口。究竟不敢大意,一连跑了几十家,才算买妥了。他更不肯假手给小顺子,自己捧着,一路上只管将脸对着马桶,比来比去,嘴里还念着一个脸大,两个脸大。小顺子笑得回来,便将那件事当做笑话告诉人。
自此以后,果然伍晋芳很爱着林雨生,说他肯实意心办事,心中便有重用他的意思。林雨生又十分狡猾,每逢伍晋芳出来,他便露着脸赶在晋芳面前,绕来绕去。一会儿吆喝轿夫,说他们轿子抬得不稳,没的把老爷腰闪了。一会儿又嗔责小顺子,说他不会伺候人来客去,眨眨眼就不看见他的影子。自己转赶着端菜碗,绞手巾。伍晋芳有时拦着他,他沉着脸说道:“谁不是承老爷的恩典,吃老爷的茶饭。老爷养着我们一班人,到反叫老爷生气,可不遭天诛地灭。师爷也是一样,爷们也是一样,只要老爷心里舒服,这也没有甚么要紧。”
伍晋芳听他这几句说话,只管点头说:“我不料你这人,到还很实心的。我自愧先前还薄待了你,你以后千万不要同我这样称呼,见面也不用请安。我便叫你雨生,你若是恭敬些呢,就唤我一声晋翁。我孤身作客,外面也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我就将你当着自家骨肉看待,以后仰仗你的地方很多。你若不依着我,就是同我见外,我也不敢亲近你了。”
林雨生见晋芳说得甚是慷慨,便肃然起敬答应了一声是,说:“晚生斗胆,便呜着晋翁了。晚生久已有件事要同晋翁讲。”
晋芳道:“喏喏,你还是这样客气,我们将这晚生两个字,也可以蠲免了罢。”林雨生又连连答应了几个是,忙改口道:“我久已有件要事同晋翁讲。晋翁的管家伍升,人是很好的,只苦于太好很了。凡事总没有个主张,晋翁倘在这里闲住,公馆里到也没有甚么乱子出,假如上头委了札子,或是晋翁荣任地方,在我愚见,怕伍管家。……”说到此,故意不望下说。口里只支支吾吾哼了两声,像个疏不间亲的光景。伍晋芳早已明白,便接着说道:“不错不错,这是我很知道的。不瞒雨翁说,这个人在舍下已有二十多年了,兄弟不过看先父面上,以为他老人家跟前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不料他转倚老卖老的一味恃强偷懒,连兄弟都不放在他眼里。……”此时林雨生听见晋芳口里提出先父两字,赶忙立起身来,放一副诚敬颜色说道:“老太爷盛德,是口碑载道的,谁人不知道。总怪他们不知道好歹罢了。”
晋芳道:“请坐请坐。雨翁此时可是还住在门房里,今晚便请雨翁老实将行李搬入书房里住着。平时有些零碎帐目,便费雨翁的心,先替兄弟照料,总算兄弟知道感激就是了。我们改一天再谈。”说着,又将小顺子喊至面前,说:“就派你伺候林师爷,若有一差二错,不用林师爷告诉我,我自会知道,看我揭你的皮。”
小顺子撅着一张嘴,答应了一声。晋芳又跑到后面,取了五十块洋钱,交给林雨生说:“雨翁先收着用,隔十天记笔总帐就是了。天气渐冷,雨翁若是要添补衣裳帽履,便在这里面开支,恕兄弟不另送束修了。”
林雨生忙接过来,便退至门房。刚欲进门,早听见伍升在里面乱嚷说:“那姓林的再刁不过,逢着老爷出来,他便一溜烟赶去做这件,忙那件,一经不在老爷面前,他屁也懒得放一个,早蒙着头躲向旁边睡觉去了。我们是呆子,干了事,老爷一总不知道。……”林雨生听到这里,怕他下面还说出不好听的话来,故意咳嗽了一声。伍升果然不嚷了。雨生便指挥着小顺子搬移他自己行李,安放在书房里。他其实也没有多少物件,搁了块铺板,放上一床被褥,就算是他的卧房。他得了这些洋钱,心里暗想:“虽说晋芳叫我添置衣服,到也不可过于急急的,恐怕晋芳疑惑我拿着他不肉疼的洋钱挥霍,落后便不能叫他信用。”计算已定,他只买了一个小帐箱,一古拢儿将钱放入里面,没事时辰,便背着手踱到对门那座裁缝铺里闲话。铺里老板姓杨,约有四十多岁。初时见林雨生衣服不甚华丽,便随意招呼了一声,笑道:“林师爷初到我们这地方上来,一切可还处得惯?”
林雨生叹了一口气,说:“杨老板你有所不知,若不是舍亲苦苦的逼着我出来帮他办事,我放着家里的福不享,转跑到你们这穷地方受罪,可不是糊涂透项。”老板惊问道:“林师爷敢是同伍大老爷有亲。”林雨生道:“亲戚难道还可以假得的。我们舍亲伍大老爷家里有两位太太,第二位太太便是家姊。”杨老板瞿然失惊。忙立起身来,回头见他女人坐在一边,忙招呼道:“你还不快倒一盅茶来,奉敬林师爷。”那女人回眸一笑,便拿过一个茶盅,用手抹了一抹,将茶斟满了,送在林雨生面前。林雨生慌忙接了,那女子低头看见林雨生袍子上破了一块,笑道:“林师爷袍子破了,怕人家笑话你,我来替你缝一缝。”
杨老板笑道:“这话有理。你快替林师爷缝起来,将来公馆里的衣服,我们很望林师爷照应呢。”林雨生刚待说话,那女子早在桌子上拈过针线,挨着林雨生坐在一张板凳上,将林雨生袍子揭过来,向自家膝上一搁,一针一针望上刺。嘴里笑说道:“亏你还是师爷呢,袍子破得这个样儿,针都放不进去。”
林雨生冷笑道:“老板奶奶,你不要小觑了我,各人有各人脾气。譬如我的脾气,是最不喜欢穿新衣服。你不曾到我家里去看看,我的内人浑身通是绫罗绸缎裹着,可惜这绫罗绸缎,不能当饭吃,若是当饭吃,怕他心肝五脏不是也穿得簇崭新的起来。若是我,就不愿意讲究这个。”
林雨生正说得热闹,猛的腿际有只手伸进来,使劲一捏,刚刚掉转头,便同那女人四个眼珠儿打了一个闪电。雨生心里想:这女人到还风骚得利害呢。猛的想起的件事来,再一望那杨老板,已到后面去添熨斗的火去了,遂也用手向那女子肩上一搭,那女子眯着一双色眼笑了一笑。林雨生笑道:“承爷厚爱我,我却是不喜干这把戏,我教给你一个人,你去勾搭他,包还有点油水,就是我们公馆的伍大爷伍升。”
那女人笑骂道:“我偏不喜欢他,他是条狗。”林雨生见他低低说着话,那嘴里的香味,一阵一阵送过来,令人心荡,便不由的笑道:“我叫你勾搭伍升,并不是叫你喜欢他,只要他同你上了手,我就可以摆布着他,好出我一口气。”他女人低头只是笑。……这时候杨老板已从后面出来,见林雨生袍子已整顿好了,林雨生便起身作别。杨老板道:“没事常过来谈谈不妨。”
林雨生点点头,自此林雨生便同这杨老板的女人很是亲热。有几夜林雨生都不曾回来睡觉。小顺子已闻得些风声,便悄悄的告诉伍升。伍升大喜道:“我说这厮都跳不过我手掌里。好兄弟,你替我打探着,你老子是同我弟兄一般,你就是我的嫡亲侄儿。你帮着我,若是夜里他不曾回来,你便送个信给我,等我去封门扑捉,将这奸夫淫妇捆扎起来,交给我们老爷看,叫他知道这厮,那时候看我们老爷羞也不羞。”小顺子拍手大笑说:“好极好极,你只管去办。我们好瞧看把戏。”
事有凑巧,这一晚林雨生又被杨老板的女人约过去,他每次不回来,都交代小顺子一声,说是朋友约去议事。今番依然将这话望小顺子说了,小顺子究竟有些孩子气,知道今晚儿上要着他们的道儿,听了这句话,不禁眉飞色舞,未及答应,到笑得吃吃的。又怕林雨生瞧出来,越是忍着,越是显露。林雨生也是个极伶俐不过的,见这光景,已猜着一半。也不肯说破,依然跑出去。绕了两条街,重新走到门首,见公馆外没有人,他便一隐身子藏入杨老板铺子里去了。一眼看见杨老板蹬在一个风炉子旁边,热烘烘在那里用扇子煽火。见了林雨生,扑地将扇子掼在地上,将头上一顶毡帽拿下来,扑一扑灰,笑着说道:“好呀,巴巴的为你烧的好红烧牛肉,你挨到这一会才来。”
林雨生摇摇手,叫他不要声张,低低说了一句道:“那人儿来了,你们依着我的锦囊妙计,断断不会错的。她呢?”杨老板笑道:“她在房里酒。”一语未完,见那女人笑盈盈的走出来,指着林雨生道:“天杀的,你的话我已听见了,只是偷牛的跑掉了,抓住拔桩的,良心上怕也讲不过去。”
林雨生笑道:“累你们只干这一遭儿。我自然有得谢你。”那女人道:“呸,谁希罕你的酬谢。”杨老板道:“这到不然,林师爷盛意也不可拂了他。只是到那时候,我有些害怕。”林雨生道:“这有甚么害怕,你们是明公正道的,还怕他咬掉了你的东西。若是我。……”那女人一把将林雨生的嘴掩住笑道:“你敢嚼蛆,看我拧你。”杨老板道:“不要闹,不要闹,料想他此刻还不敢来。”
林师爷一发将酒吃完了去,于是三个人都躲在房里嘻嘻哈哈将饭吃完了。林雨生吩付他们一到夜深时分,你们只管吹灭了灯,夫妇睡在床上,便是他进了门,也不要声张。等他走至床边,你们一人揪住他头发,一人便用裁剪掉他辫子,然后再大声喊起来。那时候我自然出来帮着你们说话,我此时不能久留,你悄悄将我放出门,便是他们看见这黑影子,还要疑惑是你。”说着,果然开了门,一闪的跑了。此时且不便回家,遂躲在左近一个烟馆里躺着。
且说这时候,伍升也在那里遣兵调将。挨到三更时分,自己准备先去夺门,分付几个抬轿的,远远拿着绳索,站在街心里,一边得了手,一边前去捉人。又命小顺子只要听见外面发一声喊,你便不管别的,直去敲老爷上房的门,将老爷唤得起来,把奸夫淫妇献给他看,到那时候一听老爷发落。小顺子同几个轿夫都答应了。伍升又拿出些钱来,买了一瓶酒,一包熟菜,躲在门房里大家吃喝。不多时候,早听见抚台衙门更鼓楼上,冬冬冬敲着三更。内中有个轿夫先跳起来说:“事不宜迟,伍大爷快快动手罢。”
伍升更不怠慢,将大衣服随手脱去,只穿一件紧身袄儿,重又命小顺子向林雨生床上瞧一瞧,果是不曾回来。伍升悄悄开了大门,先踅进对面檐下,星光影里早见那几个轿夫一个一个的拿着绳子,鱼贯而进。伍升伸手,先将杨老板铺门推得一推,虽是闭着,却不曾上闩。用力向上一撮,那一扇铺门便应手而倒。伍升大喝一声直踏进门,骂道:“姓林的王八羔子,做得好事。……”刚说到此,一总不听见有人答应。心里一想,这厮敢是辛苦了,料想睡得正好。便转身出门,向四个轿夫用手一招,大家齐齐吆喝了一声,蜂拥而进。房门是不消说得,更不曾掩好。喧嚷之中,才将床上的人惊醒,问着何事。伍升更不容分辩,先从黑影里将那个男子一拳打倒,那女人正待叫喊,禁不住他们七手八脚,来得飞快,早把杨老板夫妇并头捆得像个馄饨模样。只听见那女人叫骂,伍升一群人也不理会,飞也似的扛着望公馆奔进。此时一阵热闹,早惊动左邻右舍,先前还疑惑是有火,后来知道是伍公馆的仆人,向杨裁缝铺里捉奸。大家都不及穿衣服,围着出来瞧看。可喜那小顺子非常灵活,听见外面已经得手,他早向上房里一腰门上擂鼓也似的闹起来。伍晋芳正同小翠子坐着闲话,刚待上床,忽然听见外面敲门,不知何事。便有一个仆妇开了腰门去问。小顺子夹七夹八说了几句。仆妇笑着去告诉老爷说:“林师爷在裁缝铺子里偷女人被伍升捉住了,如今将并头人同捆得来,请老爷去看。”
晋芳听得这一句,猛的将双脚一顿,说:“这是怎么了,快将伍升唤进来,他也不该多管这事。”小翠子又是害怕,又是发笑。便也跟着晋芳走出来,其时灯笼火把,已经照耀得如同白昼。看热闹的人已挤拥满了一屋。伍升好不高兴,押着抬的人,将杨老板夫妇向阶下扑通一掼,高声喊道:“请老爷问着罢,林师爷干得好事。”晋芳未及站定,忽然那个奸夫将被头揭起来,喊道:“伍大老爷高升,小的们夫妇睡觉,不知什么事得罪了老爷,生生的命家人将小的夫妇捆得来。”这话才毕,猛然两旁的人哈哈一个大笑说:“真是奇闻,不曾见捉奸的,将人家夫妇捉得来了。”
伍升同几个轿夫,再仔细一看可不是杨老板是谁,再也没有林雨生的影子。吓了一跳,这个当儿,人丛里早挤出一个林雨生走过来指着伍升冷笑道:“伍大爷,你容不得我姓林的在这公馆里,有甚么法子想不出来,为何闹出这样笑话,连累老爷名声也不好。怕杨老板也不得干休。”一句话提醒了杨老板夫妇,果然大闹大嚷起来。晋芳气得怒发上指,一叠连声,叫林雨生将伍升捆起来送到江夏县,一面亲自替杨老板夫妇将绳索解了,请他们坐下。幸亏杨老板夫妇是预备人捆的,一总不曾脱得袄裤。起先还不肯答应,禁不住林雨生带笑带劝才将他们夫妇劝回去了,转头又劝晋芳不必惩办伍升,这都是晚生不是,今晚不曾出去会着朋友,到反累伍大爷吃这一番心力。此时直把个伍升羞得无地可钻。四个轿夫又互相埋怨,一个说我本不愿意,是你逼着我去的。一个又说,你若不是骗吃伍大爷的酒菜,你也不肯答应。伍升在旁低着喉咙,又骂小顺子过于冒失,也不等我们看明白了,你便先将老爷请出来,可不是有意出我的丑。小顺子也急起来说:“先前不是你嚼的舌头,叫我一听见门外呐喊,就去唤醒老爷,我坐在屋里,只有用耳朵的本领,没有千里眼,会看见门外捉的奸夫是林师爷不是林师爷。”
伍晋芳越发焦怒,说:“好好,你们都容不得林师爷,我偏生要抬举他,你们明天一齐替我滚蛋。”小翠子扯着晋芳袖子说:“老爷也不必为他们狗一般的人生气。夜间气候凉,好好进房去罢。”
林雨生接着说道:“姨太太说的话真是万圈,老爷玉体要紧,将来国家多少大事业,全靠着老爷一身去抵当,冻着到反不好了。”此时外边闲人已都散尽,小翠子苦苦将晋芳劝得进房,晋芳气鼓鼓的向床边上一坐说:“死不尽的奴才,把人肚肠要呕断呢。明日将这件事传说出去,岂不是件天大笑话。”
小翠子笑道:“下人们谁也没有些争吵,你一次生气,两次生气,也生不了许多。甚至你今天的气还不曾息,他们到又鬼鬼祟祟好起来了。这时候多管将近天亮,你看手巾冻得硬帮帮的。”说着又唤仆妇将火烬的火拨旺了,煨一壶开水,再将冰糖莲子放上去炖一炖,端上来给老爷吃。仆妇答应,走出房外。小翠子又含笑坐在晋芳身边,捏着两个粉团小拳儿上上下下的替晋芳敲背。笑道:“苍蝇不抱没缝的蛋,我怕林师爷总有些形迹,看在他们眼里,以至今夜才弄出这事。”
晋芳道:“咳,你又来了,伍升这奴才,久已气不过我抬举了姓林的。他有得没得会寻出事来做,我此时主意已定,明天决意打发伍升回扬州,依旧叫他在家里服役,换伍贵出来。横竖我也有家信要寄。今天无巧不巧,一起接到扬州三封信。一封是卜太太的,说他儿子削了发,在天宁寺去当和尚,仪儿的喜事,权且搁着,信中又含含糊糊的,不知为的甚么事。一封便是仪儿替她母亲写的。一封是二太太亲笔,连篇累牍,都说是家中意见不和,叫我设法将他们接出来。你想湖北那一件不贵,我到此处也有两个多月,各处衙门早跑晚跑,白白的苦了我这两条驴腿,一总也不曾有点眉目。仅仅你一个人,像这公馆,也可以勉强支持了。若是将一家子都接出来,那时候人口愈多,费用愈大,万一没有个差委,哼哼,扯帆容易,要想收帆就难了。这是打着官话说。还有一句私语,二太太的脾气,你是尝过味道儿的。万一到此,再百般凌折着你,叫我心里如何熬得。我也不是一定怕她,不过大家伙儿住在一处,和和气气,何等不好,便闹出来,也没有甚么颜面。”
小翠子听到此处,那泪珠儿早冻在粉脸上,晶莹光洁。却好仆妇将莲子端得来。晋芳接在手里,向那仆妇说道:“时候已经不早,你们去睡罢。”那仆妇答应径自出房,顺手将房门带好。晋芳一手将小翠子搂在怀里笑道:“你也不用伤心,我是决意不接他们的。”说着用挑子挑了几颗莲子,向小翠子嘴里喂,说趁热也吃一口,夜深气候好冷。小翠子摇摇头,更将一个脸向晋芳衣襟上擦了擦,泪珠子纷纷湿透,哽咽说道:“你的话怕不是好意,我听得心都碎了。我知道感激你,只是二太太那一边,也不能怪她,她同你刚是过得火热,猛然见我进了门,一个女人家呆心肠,焉有不怨恨的道理。此时你要老远的将我一人带出来,她当这寒冷天气,听着风飕飕的,看着月团团的,再瞧一瞧床上,一床被窝儿到寒了半床,你叫她可不孤零零的想起你来。”说到此又卟哧一笑说:“不瞒你说,你那一天出去吃酒,夜间不曾回来,把我这两条小腿儿一夜总不曾还暖,我还是只挂得这一夜呢,何况太太同二太太。如今你说这湖北住家不容易,原也是正经话。但是知道的呢,是知道了。不知道的还要疑惑我不贤惠,霸占着丈夫。人是一条心,依我的主意,伍升回去,还是将老太太同太太二太太接出来为是。况且老太太年纪也大了,侍奉得一天是一天。你既是在这里候补,一时不见得告老还家,终不成将老太太放在家里一世。至于怕我受二太太的气,我总拚命忍着她,断不叫你生气。”
晋芳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句句话都打入我心坎儿上,我爱你就在这些上面。只是一层,他们来了,我便不能夜夜陪你,你这双小腿儿若再不还暖,可也不用怪我。”说着真个将小翠子一双腿搁在膝上,小翠子回眸一笑说:“那时候凭着你的心罢咧,我没有法儿。”晋芳笑道:“便是要接他们,都要等到来春再议,年终岁底,一时总来不及了。老实说,今冬总不叫你受冷。阿呀,你听见树上老鸦都叫了,趁此刻还不曾天亮,好睡一睡。”于是双双解衣入寝。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