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学第二十三
吾十一龄,侍先祖教授公(讳赞修,字述之)。于连州官舍,含饴袴枣,暇辄弄笔。先祖始教以临《乐毅论》及欧、赵书,课之颇严。
然性懒钝,家无佳拓,久之不能工也。将冠,学于朱九江先生(讳次琦,号子襄)。先生为当世大儒,余事尤工笔札,其执笔主平腕竖锋,虚拳实指,盖得之谢兰生先生,为黎山人二樵之传也。
于是始学执笔,手强甚,昼作势,夜画被,数月乃少自然。得北宋拓《醴泉铭》临之(铭为潘木君先生铎赠九江先生者,潘公时罢晋抚,于役河南,尽以所藏书籍碑版七千卷为赠,用蔡邕赠王粲例也。前辈风流盛德如此,附记之),始识古人墨气笔法,少有入处,仍苦凋疏。
后见陈阑甫京卿,谓《醴泉》难学,欧书惟有小欧《道因碑》可步趋耳。习之,果茂密,乃知陈京卿得力在此也。因并取《圭峰》《处恭公》《玄秘塔》《颜家庙》临之,乃少解结构,盖虽小道,非得其法,无由入也。
间及行草,取孙过庭《书谱》及阁帖模之,姜尧章最称张芝、索靖、皇象章草,以时人罕及,因力学之。
自是流观诸帖,又隳苏、米窝臼中,稍矫之以太傅《宣示》《戎辂》《荐季直》诸帖,取其拙厚,实皆宋、明钩刻,不过为邢侗、王宠奴隶耳。时张延秋编修相谓帖皆翻本,不如学碑,吾引白石毡裘之说难之,盖溺旧说如此。
少读《说文》,尝作篆、隶,苦盖山及阳冰之无味,问九江先生,称近人邓完白作篆第一,因搜求之粤城,苦难得。壬午入京师,乃大购焉,因并得汉、魏、六朝、唐、宋碑版数百本,从容玩索,下笔颇远于俗,于是翻然知帖学之非矣。惟吾性好穷理,不能为无用之学,最懒作字,取大意而已。
及久居京师,多游厂肆,日购碑版,于是尽见秦、汉以来及南北朝诸碑,泛滥唐、宋,乃知隶、楷变化之由,派别分合之故,世代迁流之异。嘉兴沈刑部子培,当代通人也,谓吾书转折多圆,六朝转笔无圆者,吾以《郑文公》证之。然由此观六朝碑,悟方笔无笔不断之法,画必平长,又有波折,于《朱君山碑》得之。
湖北有张孝廉裕钊廉卿,曾文正公弟子也,其书高古浑穆,点画转折,皆绝痕迹,而意态逋峭特甚,其神韵皆晋、宋得意处,真能甄晋陶魏,孕宋、梁而育齐、隋,千年以来无与比。其在国朝,譬之东原之经学,稚威之骈文,定庵之散文,皆独立特出者也。吾得其书,审其落墨运笔,中笔必折,外墨必连,转必提顿,以方为圆,落必含蓄,以圆为方,故为锐笔而实留,故为涨墨而实洁,乃大悟笔法。
又得邓顽伯楷法,苍古质朴,如对商彝汉玉,真《灵庙碑阴》之嗣音。盖顽伯生平写《史晨》《礼器》最多,故笔之中锋最厚,又临南北碑最夥,故其气息规模,自然高古。夫艺业惟气息最难,慎伯仅求之点画之中,以其画中满为有古法,尚未为知其深也。
赵蒨叔学北碑,亦自成家,但气体靡弱,今天下多言北碑,而尽为靡靡之音,则赵蒨叔之罪也。
夫精于篆者能竖,精于隶者能画,精于行草能点,能使转,熟极于汉隶及晋、魏之碑者,体裁胎息必古。吾于完白山人得之。
完白纯乎古体,张君兼唐、宋体裁而铸冶之,尤为集大成也,阮文达南北书派论,谓必有英绝之士领袖之者,意在斯人乎?吾执笔用九江先生法,为黎谢之正传,临碑用包慎伯法。慎伯问于顽伯者,通张廉卿之意而知下笔,用墨浸淫于南北朝而知气韵胎格,借吾眼有神,吾腕有力,不足以副之,若以暇日深至之,或可语于此道乎!夫书小艺耳,本不足述,亦见凡有所学,非深造力追,未易有得,况大道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