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草第二十五
近世北碑盛行,帖学渐废,草法则既灭绝。行书简易,便于人事,未能遽发。然见京朝名士,以书负盛名者,披其简牍,与正书无异,不解使转顿挫,令人可笑,岂天分有限,兼长难擅邪?抑何钝拙乃尔!夫所为轩碑者,为其古人笔法,犹可考见,胜帖之屡翻失真耳。
然简札以妍丽为主,奇情妙理,瑰姿媚态,则帖学为尚也。
碑本皆真书,而亦有兼行书之长,如《张猛龙碑阴》,笔力惊绝,意态逸宕,为石本行书第一。若唐碑则怀仁所集之《圣教序》不复论,外此可学,犹有三碑:李北海之《云麾将军》寓奇变于规矩之中,颜平原之《裴将军》藏分法于奋斫之内,《令狐夫人墓志》使转顿挫,毫芒皆见,可为学行书石本佳碑,以笔法有入处也。
帖以王着《阁帖》为鼻祖,佳本难得,然赖此见晋人风格,慰情聊胜无也。续《阁帖》之绪者有潘师旦之《绛帖》,虽诮羸瘠而清劲可喜。宝月大师之《潭帖》,虽以肉胜,而气体有余。
蔡京《大观帖》,刘焘《太清楼帖》,曹士冕《星凤楼帖》,以及《戏鸿》《快雪》《停云》《余清》,各有佳书,虽不逮昔人,亦可一观。择其着者师之,惟国朝《玉虹鉴真》虽出张得天之手,而笔锋毫发皆见,致可临学。吾粤诸帖,以叶氏《风满楼帖》为佳,过于吴氏《筠清馆》也。
吴荷屋中丞专精帖学,冠冕海内,着有《帖镜》一书,皆论帖本,吾恨未尝见之。海内好事,必有见者,傥有以引申之邪?
学草书先写智永《千文》过庭《书谱》千百过,尽得其使转顿挫之法。形质具矣,然后求性情。
笔力足矣,然后求变化。乃择张芝、索靖、皇象之章草,若王导之疏,王珣之韵,谢安之温,钟繇《雪寒》《丙舍》之雅,右军《诸贤》《散势》《乡里》《苦热》《奉橘》之雄深,献之《地黄》《奉对》《兰草》之沈着,随性所近而临仿之,自有高情逸韵,集于笔端。若欲复古,当写章草,史孝山《出师颂》致足学也。
学《兰亭》但当师其神理奇变,若学面貌,则如美伶候坐,虽面目充悦,而语言无味。若师《争坐位》三表,则为灌夫骂坐,可永绝之。
王侍中曰:"杜度之书,杀字甚安。
"又称:"钟、卫、梁、韦之书,莫能优劣,但见其笔力惊绝。"吾谓行草之美,亦在"杀字甚安","笔力惊绝"二语耳。大令沉酣矫变,当为第一。
宋人讲意态,故行草甚工,米书得之。后世能学之者,惟王觉斯耳。
宋人之书,吾尤爱山谷,虽昂藏郁拔,而神闲意秾,入门自媚。
若其笔法瘦劲婉通,则自篆来。吾以山谷为行篆,鲁公为行隶,北海为行分也。山谷书至多,而《玉虹鉴真》所刻《阴长生诗》,有高谢风尘之意,当为第一。
米友仁书中含,南宫外拓,而南宫佻僄过甚,俊若跳踯则有之,殊失庄若对越之意。若小米书,则深奇秾缛,肌态丰嫭矣。
岳忠武书力筼余地,明太祖书雄强无敌,宋仁宗书骨血峻秀,深似《龙藏》,然则豪伟丈夫,胸次绝人,点画自异,然其工夫亦正不浅也。
元康里子山、明王觉斯,笔鼓宕而势峻密,真元、明之后劲。明人无不能行书,倪鸿宝新理异态尤多,乃至海刚峰之强项,其笔法奇矫亦可观。若董香光虽负盛名,然如休粮道士,神气寒俭,若遇大将,整军厉武,壁垒摩天,雄旗变色者,必裹足不敢下山矣。
得天专师思白,而加变化,然体颇恶俗。石庵亦出于董,然力厚思沈,筋摇脉聚。近世行草书作浑厚一路,未有能出石庵之范围者,吾故谓石庵集帖学之成也。
吾粤书家,有苏古侪、张药房、黎二樵、冯鱼山、宋芷湾、吴荷屋、谢兰生诸家。而吴为深美,抗衡中原,实无多让。慎伯《书品》不称之,可异也。
先师朱九江先生于书道用工至深,其书导源于平原,蹀躞于欧、虞,而别出新意。相斯所谓鹰隼攫搏,握拳透爪,超越陷阱,有虎变而百兽跧气象,鲁公以后,无其伦比,非独刘、姚也。元常曰"多力丰筋者圣",识者见之,当知非阿好焉。
但九江先生不为人书,世罕见之。吾观海内能书者,惟翁尚书叔平似之,惟笔力气魄去之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