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庭院里,外头是淅淅沥沥的雨夹雪,暖阁里燃着火炉,暖融融的,两个男子对面而坐,各执一棋,两人眉眼相近,有一人的脸上却更沧桑了些。
  他们不止穿着厚厚的狐裘,还抱了暖炉。白墨昀不时的抬头望向窗外,眉头紧蹙,下错了好几步棋,似乎心思根本不在这处。
  白瑞凛微笑,又让了白墨昀一步,控制着自己不赢,白墨昀回过神来,看了眼棋盘,神色淡淡的,“朕从前教你们,凡事不要锋芒毕露,但也不可太过懦弱,有些时候,拿出点魄力来,才能胜。”
  “父皇教导得是。”白瑞凛低眉顺眼的应了下来,饮了一口热茶,压下了喉中的不适,倒是没咳嗽出声。
  他上次从地牢回来,得了一副药,吃了之后咳嗽倒是没有这么多了。
  “你大哥流放,二哥……罢了,不成器的东西不说也罢。弟弟们又还小,也只有你,才能担得起大任,你就没想过,上朝来帮帮父皇吗?”
  白墨昀心中隐隐的难过,又望向了窗外绵绵的雨雪,似乎心中的愁绪也是如此,绵绵不断。他们再怎么样,首先也是他的儿子,他就算是皇帝也还是血肉之躯,心会痛,会伤心。
  白瑞凛有些好笑的看着白墨昀,对于帝王来说,孩子大概是最不缺的东西了,他竟然还会这样伤心悲伤,不知道的人倒真要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了。不过,他二哥不知道的是,大哥的事情和白墨昀脱不了关系。
  他趁着白墨昀走神,化作凌厉的眼神落在白墨昀脸上,手上捏紧了棋子,青筋暴起,情绪几乎要失控,但在白墨昀收回视线转回来时,他还是化作了春风化雨的温柔,在大众的眼里,他三皇子就是这样大度仁慈,风雅倜傥的贵人。
  “父皇,儿臣我什么都不会,只会养花听曲儿,你让儿臣上朝纯属添乱。”白瑞凛微笑,推辞道。
  白轻荣扭曲的脸庞近在咫尺,白瑞凛闭了闭眼睛,满脑子都是他恶毒的话语,他知道只有他才能救他,所以才口不择言的逼迫,但为了证明他确实说的是实话,白轻荣给了他一个方子,他抓着喝了,倒还真是缓和了不少,拿那方子去问了医,却都道是寻常,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所以,白轻荣的命,不管怎么样,他都要保下来。
  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摸清了皇上的脾性,别说揣摩圣意了,甚至可以用圣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白墨昀沉着脸不悦的摇了摇头,“这说的是什么话,白阅颜还不一样是什么都不会,如今在堂上仍然把那些官员们说的哑口无言。”
  “你记住,你姓白。我白朝央央百年盛世,代代都是人才辈出,你不许看清了自己,你身上流着的是皇家的血!”
  他们白家,百年流传下来的正统血液,还没有哪一个是真正不适合从政的。就连公主上朝,前朝也是不只有了一个例子的。
  白瑞凛颔首,可还是一脸为难,毕竟对于三皇子来说,花鸟鱼虫才是他最爱拨弄的,比起皇子,他更像是一位附庸风雅的诗人雅客,“父皇,儿臣真的没经验,也没兴趣……”
  “行了,你再回去好好想想,不急着回复朕。”白墨昀落下一子,不轻不重的力度震了棋盘一下,把白瑞凛给生生打断。
  他的眸子又略向窗外,沉声对着白瑞凛道,“听说上次,你去看你二哥了?”
  “是。”白瑞凛颔首,心中一顿,他去的低调,没想到还是这么快的传到了白墨昀耳朵里。那地方山高皇帝远的,要么是他关注着地牢,要么就是他关注着白轻荣。可,究竟是哪一种呢?
  “那逆子如何了?最近降温了,地牢那地方倒是阴冷得很。”白墨昀感叹道,虽没直接问,但白瑞凛却一下子就听懂了他的意思。
  一张脸绽放出了惊喜的笑容,明明亮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开心的像是一只幼兽,纯洁无瑕,可怜无害,和煦如暖阳。他惊喜极了,语气都一改平日里的平静,急促了起来,有了些这个年纪男孩子的激动,“父皇果然还是关心二哥的。父皇放心,我和阅颜已经给二哥送去了许多御寒的东西,他不会太难过的。只是终究还是比不得从前的。”
  “哼,活该,谁让他如此不肖,这等祸害良民百姓的事情也闹得出来。”白墨昀冷哼,还是在生着气,也是在骂这个逆子的不懂事,明明可以好好的做着他的皇子,却非要如此剑走偏锋,还是为了钱财,这简直就是丢皇家的脸。
  白瑞凛踟蹰良久,嘴唇嗫嚅,想说又不敢说,却迟迟没有开口,等了好久,他才忐忑的开口,小心翼翼的讨好着问:“那父皇,二哥会被怎么样啊?儿臣记得……法律里说,私自贩卖鸦片,是要斩首的。”
  白墨昀目光微沉,却看不出喜怒,一句话打发了白瑞凛,常年身居高位,身上的威压巨大,几乎要压的白瑞凛喘不过气来,有一瞬间白瑞凛差点以为自己摸不准他的心思了,“朕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
  这话说的微妙,白瑞凛心下一转,当机立断。
  “父皇,那你的意思是,不杀二哥了?”白瑞凛硬着头皮,激动的回答,难得的眉飞色舞起来,连带着白墨昀都要挑眉笑起来。
  他这个三儿子,平时最是平静,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突然有了笑容,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不寻常的明媚笑容,这才把他给打动了吧。
  “怎么?”白墨昀还是压住了,喜怒不形于色,挑眉问他,“平时没觉得你与那人感情多好啊。怎么突然这样?”
  “不是,”白瑞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己的后脑勺,“只是觉得,我们三个兄弟年龄相近,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差太多了,也没什么共同语言。虽然平时我们也没什么交流,但是这样突然失去了唯一的两个哥哥,我这心里还是,难受得紧。”
  白瑞凛沉了眉心,低垂着,几乎要闪烁出泪光。
  白墨昀看了,倒是真像那么回事似的,还真是在心里又把白瑞凛的地位升高了些。
  想来他没有一个兄友弟恭的童年,所以格外希望自己的儿子们能好好相处,只可惜两个儿子都没能听他的话,为了个皇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的教导都被那两人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竟然会被这个从小就体弱还超脱于世外的三儿子给记得,是了,真正的大隐,在很早时他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当两个人高人相遇,一个久居山林,一个却闹中取静,建了自己的山林,那么前者,必定是后者的手下败将。前者不过是逃避,而后者,是心中强大,是不屑。
  白墨昀微笑,一直困扰他的问题心中隐隐有了答案——这才是他想要的继承人模样。
  对于白墨昀来说,他看重血统,看重名正言顺,大皇子无论是身世还是才华,都是他最好的选择,他也确实很看重他,不然也不会让他去江南历练。
  而其实此前明明可以早立储君,可他总觉得那里不对,硬生生的拖了许久。
  他今天感受了一番白瑞凛身上的浩然正气与他那在花鸟市井中泡多了的亦正亦邪的味道,才发现了他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原来是因为他们两个人身上的杀戮果决,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缺少了一个皇帝该有的仁慈。
  一般来说,经历越多的人越温柔,对这个世界也越宽容,他的温柔也是他的从容,他的强大在骨不在皮,就像是韩泽承,疏离却懂礼温和,但却没人敢不管他,他一个温和的眼神也像是催命符一般。韩泽承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他的父亲是韩祯,便永远也抹不掉他心中的芥蒂。
  白墨昀看着白瑞凛,眼神正经,看来是时候要把白瑞凛培养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了,白墨昀做了决定,他开口正色道,“可他犯的是白纸黑字明文规定的重罪。”
  他这番话是对白瑞凛的考验,这是拷问他对于天下人的责任心,一个皇帝,要有牺牲小我,顾全大局的觉悟,必要的时候还要放弃自己守护国家,如果他只是一味的为了自己的哥哥,那,他还是不能够担当大任。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可白瑞凛却皱起了眉头,似乎真的在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他沉吟许久,白墨昀也不急,仿佛在钓鱼,等着鱼儿一步步的上钩。
  好久白瑞凛才沉着的开口,他才一开口,白墨昀就满意的笑了,笑容在他的脸上,年老的皱纹皱在了一起却是精神抖擞的。
  白瑞凛说,“虽然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二哥这些年确实做了不少事,給百姓们做了很多的贡献,就不能念在他的好上,放他一码吗?功过相抵,让他苟且的活着。而且二哥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每天都在忏悔,关在哪里都好,让他一辈子做个罪人被内心折磨,不也挺好的吗?这也不算负了百姓。”
  白墨昀满意,眼角弯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露出这么真心实意的笑容,他又落下一子,“谈个条件,朕答应你保住他,你也答应朕,来朝堂上帮朕,如何?”
  “这……”白瑞凛一脸为难,沉吟许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点了点头,“好吧,那我们说好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嗯,朕金口玉言,”白墨昀下了一子,就收了手,“你赢了朕了。”
  白瑞凛闻言一喜,低下头,低低的笑了,笑容纯良,可白墨昀看不清他那双眸子,那眸子里装着的,分明就是嘲弄。
  他跟在白墨昀身边多年,还真是把他摸得透透的,知道他最喜欢怎么样的表现。就好像白阅颜,她受宠不是因为她是皇后的女儿,也不是因为她会讨白墨昀欢心,她单纯又不爱胡乱插手其他事,凡事凭自己的心,随心又洒脱,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放松,不需要猜忌,这样互相信任的关系,才是白墨昀所追求的。
  他这做的还真是天衣无缝,是世代相传的明君啊!
  不过,白瑞凛也是在嘲笑自己,他从很早就有这个觉悟了,他总鄙视轻蔑白墨昀的虚伪,可他自己又算什么,不一样也是个虚伪的小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