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先生的前秦帝国完蛋之后,在陕西省一带,又冒出来一个短命政权,其国名也叫“秦”,写历史的朋友无法下笔,只好把苻坚先生的秦,称之为前秦,把后来冒出来的这个秦,称之为后秦。后秦帝国从敲锣开张,到曲终人散,只有三十四年,实在也够可怜。不过前已言之,“正史”也者,只要你敲了锣开了张,就免不了要弄出点鬼话,自酱酱人。
后秦帝国第一任皇帝姚苌先生,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所有开国头目中最恶劣的一个,比起来同时代的慕容垂先生,简直差上一大截。当大家打天下的时候,难免有时候六亲不认,但多多少少,也有个分寸,超过这个分寸,不仅别人不原谅自己,连自己也不原谅自己。慕容垂先生在他的恩主苻坚先生日暮途穷时,仍把军队交出来,那就是了不起的胸襟,而姚苌先生固癞皮狗之流也。
苻坚先生大军进击晋帝国之前,封他当龙骧将军,亲切嘱咐曰:“朕本以龙骧建业,龙骧之号,未曾假人,今特以相授,山南之事,一以委卿。”无论如何,苻坚先生这段话,出自真心,即令后来天下大乱,各奔前程,提起这一段,总不能不说恩重如山。
可是等到姚苌先生一旦把苻坚先生捉住,又把他活活闷死,闷死就闷死,不足为怪,但闷死之后,却一直打败仗,无可奈何之中,竟异想天开,刻了苻坚先生一座木像,朝夕祷告,还理直气壮曰:“昔陛下假臣为龙骧之号,谓臣曰:朕以龙骧建业,卿其勉之。
明诏昭然,言犹在耳,陛下虽过为神,岂假手于苻登而图臣,忘前征时言邪?”译成白话更妙,曰:“从前你封我龙骧将军时,曾说:“我就是先干龙骧将军,再升到皇帝地位的,你要好好努力呀”这话大家都听得清楚,你虽然死啦,却借着你侄孙苻登的手打击我,难道你说过的话不算话呀?”
这段故事,正史(《晋书》卷一一五)上写得明明白白,一副冥顽不灵,死搅活缠嘴脸,不但无知,而且无赖。
但问题也就在这里,你知道他阁下的衔头是啥,曰“太祖”“武昭皇帝”,好啦,只要能混上一个“祖”或一个“帝”,就必有其花招,姚苌先生的花招是“乱做春梦”兼“见而异之”,史书(《晋书》卷一一六)上曰:
“(姚)襄(姚苌的哥哥)之寇洛阳也,梦苌(姚苌)服衮衣升御座,诸酋长皆侍立。旦谓将佐曰:吾梦如此,此儿志度不凡,或能起吾族”
译成白话,那就是:
“姚襄率军进攻洛阳时,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弟姚苌穿着皇帝衣服,坐到金銮殿上,全体酋长都站立两旁,诚惶诚恐。第二天醒来,对左右曰:你瞧,俺做了这么一个梦,我看这小子模样不凡,可能使姓姚的发达”
这是第一桩怪事。这一桩怪事也出在《晋书》,抄之如下:“初苌(姚苌)随杨安伐蜀,尝昼寝水旁,上有神光焕然,左右咸异之。”译成白话是:“当初姚苌随着杨安进攻四川省时,有一天躺在水边睡大觉,上边竟冒出神光,大家无不奇怪。”
姚襄先生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个春梦,没有人知道:即令没有做,而他硬说做啦,我们也无可奈何;即令他既没有做又没有说,而是鬼话专家觉得不如此便过意不去,我们也木法度;反正事关机密,死无对证。柏杨先生昨天晚上还梦见我亲自坐到金銮殿上,各国总统国王者流,都向我猛鞠其躬,吻我的御手(有些小国的首领,还不够资格吻我的御手,只能吻我的御脚哩)。按照“正史”定律,看样子我非当陛下不可啦,众生小子,要巴结趁早巴结,莫等我一旦真成了“太祖”“高皇帝”,巴结就来不及啦。
乱做春梦,虽然混蛋,总可了解。但“神光”是啥,便实在难懂,该光是白的乎,抑黄的乎?是蓝的乎?抑紫的乎?而又是如何的“有”法,像闪电一样从天而降乎?抑从他阁下的尊头上冒出来乎?或在天空中像烟圈一样盘旋不去乎?抑像柱子一样林立左右乎?“正史”连这种鬼话都隆重写出,其他事蹟的真伪,可想而知矣。
后秦帝国不过三十四年,地盘不过陕西半省,便做了一大堆春梦,而做了春梦和头上有神光的结果,子孙被杀罄尽,是祥是凶,是瑞是祸,恐怕连姚苌先生自己都得瞪眼。
五胡乱华中第一个揭竿而起的,并不是汉赵帝国的“高祖”“光文皇帝”刘渊先生,而是成汉帝国的“太宗”“武皇帝”李雄先生,他阁下在四川省搞了一个独立政府,前后四十四年,比刘渊先生的汉赵帝国多过了十八年的瘾。只是刘渊先生位居中原,四方瞩目,而李雄先生的据点在当时的边陲,不太惹人注意,才多拖了十八年,如果换到中原,说不定完蛋得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