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拐个弯,便是迎客庄所在的大街。
  厉隐走在人群里,一路走来,她听到一个高频率的词眼。
  花灯节。
  左边一个中年大叔用西北口音说:“我家婆娘非要来赶集,可是,刚刚生了老六,力气还没恢复哩,郎中说不能吹风,花灯节那么热闹,肯定挤死人。”
  前面一个驼背的老太婆搀着自己的外孙:“慢点走,外婆给你买花灯,买果子糖,还要带你去妩河边上放灯坐船玩……”
  树荫底下,两个相貌猥琐的年轻汉子坐在漆黑油腻的小板凳上:“听说妩花楼的月月红要在花灯节上打擂台,听说要准备开苞了,这些南方来的娘们真是烧钱啊。”
  “嗨,南方人管这月月红叫粉头,专捞有钱人的银子,听说这边塞的花灯节最早是从王城传过来的,听说王城二十万户百姓夜夜点灯,三日不绝,大晚上就跟白天似的……”
  “卖灯咯,上好的油绸花灯!只此一日,过期不候!”
  街边,偶尔会出现一两个小摊,摊子上摆满五颜六色的花灯,小贩卖力地叫卖着自家的花灯。
  出门转了一圈,厉隐获得了一个重要信息,原来,过几天便是血阳城的大型节日,花灯节。
  这个节日是从大青国南方流传而来,西北人并不喜欢过节,但是边关重城聚集着许多商客,所以这个花灯节,便成为一个大型集会,既可以兜售货物,又可以赏乐游玩。
  难怪,一路走来,可以看到很多游客,而且不远处的妩河上,三三两两地停着许多游船。
  妩河是血阳城中的护城河,有一段河面十分宽阔,而且河岸临着热闹的集市,河上经常有各式各样的花船,以乐坊勾栏为主。
  血阳城被大青国百姓誉为塞上明珠,倒也十分贴切,这座城市,足够繁华喧嚣。
  厉隐走到迎客庄门口,正要迈步进去,忽然听得背后一个汉子的声音遥遥传来:“咦?小丫头,你在这儿么?”
  厉隐脚步一顿,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几百米之外的槐树树荫底下,歇着一匹塞上良驹,油光华亮的皮毛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那汉子靠着马,戴着一顶斗笠。
  身形壮实魁梧,衣衫下的肌肉隐隐透出几分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厉隐眯起眼睛,隔着宽阔的街道,与那汉子遥遥对望。
  这赶马的汉子看似寻常,可是,厉隐却隐隐嗅出一股子不寻常的气息。
  厉隐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返身离开,才走了两步,却听到那汉子说:“小丫头,我家少爷在金源楼歇息,你随我去一趟。”
  明明距离甚远,这浑厚低沉的男声却仿佛缭绕在耳畔,近在咫尺的嗓音让厉隐心中警铃大作。
  厉隐暗想,此人内力深厚,必是一个厉害的练家子。
  见汉子岿然不动,在树荫底下静候,厉隐想了片刻,最终还是朝着汉子走去。
  “你家少爷?是上次在官道上让我借乘马车的人么?”厉隐问了一句。
  汉子抬起头,将斗笠掀开,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少爷的吩咐,我无从过问。”这便是回答。
  这汉子伸手怜爱地摸了摸良驹的皮毛,神色沉稳地笑道:“随我来。”
  他在左边牢牢牵着马,厉隐不语,隔了半米远的距离,跟在汉子后面。
  走了一段路,厉隐便得出一个结论,这汉子应该是个厉害的角色,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马夫,可是,他脚步生风,偏偏力道控制自如,显然内力精纯。
  而且,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气势,他似乎掩藏得很好,前世的厉隐在很多雇佣兵身上见识过,那种凶悍却低调的气势,隐在人群之中,只等着给你致命一击。
  厉隐心中盘算着,若真是那个少年,她该怎么反应。
  她和那个少年并无其他的交集,借乘马车也是无奈之举,唤她前去,难道是为了叙叙旧?
  两人来到一座酒楼跟前,五层高楼,称得上是高屋华宇,粗大的圆柱表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飞翘的屋檐如同展翅欲飞的大鹏,漂亮的琉璃瓦在阳光底下折射出璀璨迷离的光线。
  厉隐想起小董说的话,血阳城的金源楼,那是专门给贵人享受的地儿。
  当然,如果是有钱的商客,也会选择这家酒楼,很多商旅在边关做买卖,得了银子,便会奢侈一把,到金源楼来吃几道特色菜品一品大青国的名茶。
  据小董所说,金源楼是血阳城的第一号酒楼,和面向大众以实惠见长的迎客庄有所不同。
  这汉子停在金源楼门外,吹了个呼哨,立即有伙计前来牵马。
  “老规矩,给咱家的奔雷多喂点草料,用泉水洗一洗去掉骚味。”
  那伙计点头哈腰,好不恭顺。
  这汉子回头对厉隐说:“随我上楼。”
  厉隐一直保持沉默,她当然看得出来,这汉子是有身份的人,只是,不知她一介普通大晟国商贾之女何时跟这些大青国贵人扯上了联系。
  在厉隐的记忆里,她以前并未来过大青,这一次流落在大青塞外,也是因为千里寻母不知其母所踪,丢了钱财,最后落魄至此。
  上了三楼,在一间包厢门口,汉子停住脚步,他伸手敲了敲雕花刻草的红漆木门。
  厉隐抬起头,看到门匾上写着酣畅淋漓的三个字:萱草厅。
  酒楼里的包厢名字,一般以牡丹芍药寒梅雅菊这些高雅之物为点缀,厉隐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萱草这种毫不起眼默默无闻寻常至极的花种为名。
  厉隐在心里暗讽了几句,谁让他们没事找事。
  门开之后,汉子侧身让出门口位置,厉隐发现他的姿势极为恭谨,神色依旧淡稳沉着。
  厉隐撇了撇唇,从半开半阖的门缝里走进去,幸好她身材娇弱,不然,遇上某些大胖子,这点空间还不够塞牙缝吧。
  厉隐慢步走进去,一眼便看到窗口,窗子半敞,雕花窗棂外面挂着一串串紫线铃铛,绣花窗帘挽在两旁,铃铛在清风的吹拂下轻轻袅袅地响着,犹如诗画里的炊烟。
  厉隐先是看了一眼窗口,然后才看向窗边的紫檀木案几,案几边上燃着一炉清香,一个身着衾白锦衣的少年坐在锦垫上,他的坐姿看似慵懒随意,却透着一份难以言喻的高贵仪态。
  厉隐眼神一暗,这家伙,到底有什么企图,她不认为目前自己的实力可以入得这种贵人的眼。
  临窗而坐的少年似乎听到了脚步声,他放下手中的青花瓷杯盏,抿唇一笑,转过头来。
  厉隐的脚步一顿,她看到了他唇边的笑意,只是不知他为何发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一个清冷幽深,一个妖娆明丽。
  真是一个妖孽般的少年。
  厉隐这才看清少年眼中的戏谑之意,她犹豫几秒钟,最终还是迈着潇洒的步子走到窗边。
  少年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移动,见她走到窗边,便指了指对面的锦垫:“请坐。”
  厉隐犹豫了,少年的坐姿虽然慵适自在,可是,她若是依样坐了,肯定会腿脚难受。
  可是,若自己随便一坐,礼节有失,也很难看。
  想了想,她还是折衷一下,盘腿而坐,这样既舒服,又不会显得突兀。
  不得不说,厉隐是个十分细心的女人。
  少年看到厉隐的动作,忍不住勾唇一笑说:“这是你们晟国的坐式么?”
  厉隐哑然,她只知道,这一世的厉隐独自生活,根本没什么人教她礼节,她之前的那些见识,都是自己独自在外偷偷积攒的,根本无从考证对与错。
  见厉隐沉默不语,少年的目光忽而变得有些尖锐。
  方才,他坐在三楼的窗边,看到厉隐跟着他的手下一路沿街走到金源楼门前。
  在他眼里,这个少女无疑是沉静娴雅的,无论走路的姿势,还是现在这个坐姿,她身上那种奇特的气质始终令人难以忘怀,就像第一次,在官道上,他伸出援手,让少女睡在他的马车里,之后,他便一直牢牢记得她。
  有点特立独行,有点孤标傲世,总之,他可以感觉到她眼底的傲然。
  厉隐完全不知道,这个少年已经观察她良久,即使见面的次数极少,他也一直没有忘记她。
  “你,找我有事么?”沉默半晌,厉隐忍不住疑惑地问了一句。
  少年一直静静地坐着,见厉隐终于忍不住发问,他满意地笑了笑。
  他随手拿起案几上的长颈圆肚酒瓶,拔开红木塞子,姿势缓慢而优雅,就像在做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雅事,衣袖轻轻一拂,厉隐随之一怔,她眼前一花,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
  应该是来不及细看。
  只听到酒液倾入青花瓷杯盏的“汩汩”声响,如同山泉清澈叮咚,说不出的怡人动听。
  厉隐眼前,只有一片如同白云恣意游弋的宽袖。
  待厉隐的目光从袖口上移开,便看到少年将一杯八分满的酒液递到她跟前。
  “这是楼里窖藏的百花酿,浓而不烈,甘醇清冽,很适合就着暖暖的阳光,慢慢品。”
  厉隐也不扭捏,顺手接过青瓷杯盏:“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