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隐并不喜欢饮酒,所以,她脸上没有半点喜色。
  她举起杯盏,将杯沿送到唇边,压抑着内心的复杂情绪,闭上眼,慢慢呷了一口百花酿。
  是一种清淡的白酒,酒液里竟然透着一缕缕花香,果真名副其实。
  厉隐微微有些惊讶,在迎客庄她见过西北人喜欢的那种烈酒,比如烧刀子。
  可是,这种百花酿,显然要精致许多,也雅致许多,不论是味道,还是香气余味。
  厉隐放下杯盏,舌尖被清酒的滋味浸润,微微有些发麻。
  厉隐微微一笑:“嗯,虽然有点甘醇,我觉得,还是不如果汁好喝。”
  对面的少年一愣,他没想到,在这种品酒的风雅场所,厉隐竟然说出这种话。
  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可是,偏偏她说起来随意自然,语气中透着几分真诚,让人不能发作。
  少年垂下眼,无谓地笑了笑,说:“原来姑娘不喜饮酒。”
  这话倒是猜对了,不过,厉隐没什么多余的表示。
  她沐浴着窗口暖融融的阳光,半眯起眼睛,嗅着香炉里清雅如兰的熏香,好不惬意。
  既来之则安之,厉隐暗想,反正对方没有什么恶意,她用不着胆战心惊。
  少年见厉隐一脸坦荡自在的神色,他那双上挑的凤目里闪过一抹晦暗的光芒。
  不过,他并未挑起其他话头,而是静静地坐着,他拿起酒瓶,再次置酒。
  厉隐看似随意,其实内心警觉得很。
  她发现那只长颈圆肚的酒瓶十分雅致,外壳呈天蓝色,应该是一种釉青,上面绘着淡雅的萱草图案,只是,图案极为清浅,若不仔细看,还真是难以察觉。
  另外,青瓷杯盏的外表上,竟然也绘着极为清淡的萱草图案。
  厉隐将纤白的手指放在同色的杯沿,目光却定格在杯盏的图案上,一株株迎风摇曳的萱草花,如同蓝天白云里盛放的温金色涟漪,透着十分的幽雅和安然。
  少年抬起眼睛,顺着厉隐的目光,看到那些常人难以分辨的萱草绘图。
  “姑娘喜欢吗?”
  “诶?”厉隐下意识地接口,“喜欢萱草吗?”
  少年淡淡笑着,在他专注的凝视之下,厉隐似乎受到了某种鼓励,她也淡然一笑,脸上露出一种云淡风轻的神情。
  “我对萱草的认识,是在很多年前,有一次和朋友去外地玩,在山谷里看到萱草田地,那儿的农户种植萱草,这种花可以晒干了食用,也可以入药,只是价值不大,也不值钱。”
  “那时候,世人爱花,萱草只是一种毫不起眼的植物。”
  “我们在山里探险,山路泥泞,偶尔跌入布满竹刺的陷阱,我们被困在陷阱里三天三夜。”
  “幸好,山里人与萱草为伴,四处洒满了萱草的种子。”
  “所以,我们摘了野生的花瓣,当做充饥之物。”
  厉隐唇边的一抹笑意,静谧幽雅,犹如一汪望不见底的深潭。
  她一边回忆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敲着青瓷杯盏的杯沿,她双目微垂,长长的羽睫遮住了那些清冷至极的目光。
  “哎……从山里出来,虽然摆脱了困境,可是,我们对萱草充满了感激之意。与以前的忽视不同,后来,我们回家用花盆种了几株萱草,这种花,状似百合,却无百合的清香,朴素干净,平淡雅致,就像某种习以为常的生活,没有多少趣味,也不太惊艳。”
  “可是,有时候,令我们难忘的,正是这种容易被人遗忘的东西。因为,有了与之牵连的回忆,就有了思念的根基,有时候,这种生活的乐趣在于,我们可以用思念堆砌一座属于自己的生活的大厦。”
  “有人说,吾心安处即故乡。”
  说到这儿,厉隐抬起眼睛,她并未陷入回忆里,她一直分出一部分心神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厉隐发现对面的少年正专心地倾听,她有些意外,毕竟,她只是随口说说。
  厉隐顿了一顿,说:“有时候,想起在山里的危险境遇,会觉得,萱草那种温暖的色彩,就是令我们魂牵梦绕的故乡,它给予我们的温情,就像风雨之中的庇护之所。”
  话已至此,厉隐忽然觉得自己矫情了,不过是一些萱草图案,她用得着说这些么?
  厉隐忽然有些忐忑,来到这个世界,与前世的自己再无瓜葛,可是,她为什么要把前世的一些经历拿出来与人分享?她不怕暴露自己,毕竟她有信心,这儿的人应该猜不到她的过去。
  可是,她还是有些忐忑,好像将自己剥开一样,露出了自己的底色。
  厉隐微微蹙眉,幽深的眸子里,多了一丝迷茫之意。
  少年忽然开口道:“这种萱草,也是我的幸运之花。”
  厉隐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年微微倾身,在厉隐惊讶的目光之中,他伸出纤长洁净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厉隐的鼻尖。
  厉隐一动也不敢动,无法理解他此时的举动。
  好在,少年很快就解释了:“看到你回忆萱草的样子,我就想起我的母亲,我母亲生前酷爱这种花,专门为它整理了一座宽敞的园子。”
  厉隐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少年微微笑道:“睹物思人吧,没错,就像你说的,就是因为有了思念,才有了生活的根基,才有了人生的高楼大厦。斯人不敢或忘。”
  “厉姑娘,你说,我们可不可以做朋友?”
  厉隐沉默不语,转瞬间,她想起少年对自己的称呼。
  “你知道我是谁?”厉隐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
  少年再次伸出手指,厉隐警惕地看着他,他的手指形状极为优美,洁净如玉,只是,他的掌间布满浅浅的茧子,厉隐猜测,兴许,他是练武之人。
  少年似乎想触摸一下厉隐的脸颊,厉隐当然不会让他得逞,她迅速避开他的手指。
  少年无所谓地收回手指,凤目中却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
  “叫我岚裳吧。”少年一锤定音,“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哈?厉隐在心底惊呼,这是强买强卖么?
  见厉隐面上不动声色,这少年,也就是岚裳,笑道:“厉姑娘果然变了很多。”
  厉隐不语,只是,一双幽静的眼眸倏忽之间变得冷酷无比,不管这个岚裳是谁,她都不会掉以轻心,因为,他显然带着目的而来,他是青国的贵族。
  而她,是大晟的百姓。
  “厉姑娘为什么露出这种眼色?”岚裳一脸不解,状似无辜,“和我合作,我们互利互赢,你绝对不会吃亏。”
  “你没听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么?”厉隐冷声说。
  “咦?有这种说法?”岚裳俊脸含笑,态度似乎十分真诚,“我不觉得,虽然我们是两国人,各有目标,但是,这些不会妨碍我们合作,一起为盛世太平竭尽绵薄之力。”
  厉隐定定地瞥了他一眼,说:“你这是官方的说法么?”
  岚裳注视着她,凤目中眸光清明,隐隐有一抹锋芒,厉隐自顾自地站起身来,即使盘腿而坐,时间久了,她也嫌累,不知道这个岚裳是怎么维持这种坐姿的。
  厉隐走到窗边,懒懒地倚靠着窗子,阳光洒在她的背影上,为她镶嵌了一副温暖的轮廓。
  原本冷艳至极的眉目,也变得柔和起来。
  岚裳的目光一直跟着她,他原本是华彩煜煜的,即使端坐一方,也丽质天成瑰丽莫名。
  可,在他的光芒之下,厉隐竟然毫不逊色,在他的气势之下,厉隐毫不畏惧。
  其实,岚裳暗地里有些吃惊,他积威已久,早就习惯了高高在上,他自是有自知之明,他相信自己身上那种日积月累的气势可以令人不敢妄动。
  偏偏这个商贾之女,丝毫不为所动,竟然还……
  厉隐身姿闲适地靠着窗户,听着耳畔清风和畅铜铃叮当。
  “岚裳?我直呼你的名姓,没关系吧?”厉隐说,“我虽然出生于商户之家,可是,手上并无权力和财富,我的父辈忠于大晟,即使我有心助你,未来五年之内,恐怕难以达成。”
  “厉姑娘,五年不行,可以是十年。”岚裳淡然说道,“长期合作,不在乎一朝一夕。”
  厉隐冷然一笑:“看来,你的预谋十分长远,只是,你们大青不缺人才,何必找我?”
  岚裳微微抬头,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厉隐:“厉姑娘对自己没信心么?还是说,厉姑娘打算与那些蝼蚁之辈同流合污?”
  “什么?什么意思?”厉隐眼神一寒,莫名地觉得其中有古怪。
  “若不是因为厉姑娘值得信任,我岂会……实话说,你在我心中,如同云端之人,绝非凡物。”
  厉隐哑然,好半晌,才开口反驳:“我本凡品,奈何公子你多此一举。”
  “是不是多此一举,日后自然会见分晓。”岚裳的回复有些神秘。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厉隐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看来,她已经错过了午时,回去定会被迎客庄后厨里的那些人责问。
  “嗯。”岚裳淡淡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