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隐进入画舫,便看到一名锦衣公子端坐上首,手里捏着一只精美的琉璃酒杯。
  座下有几名舞姬正慵软地靠在软垫上,俱是薄纱轻粉,美色流浓。
  这锦衣公子抬起头来,看向门口,美貌侍女躬身笑道:“公子,今日来拜访的小娘子,可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冰雪之姿,花容月貌,定能叫公子如意。”
  这人勾唇一笑,风流肆意,却曲起手指,敲了敲案几:“走近些,让本公子好生端详一番。”
  厉隐不明所以,却十分抗拒这种奢靡之风。不由得顿住脚步。
  目光凛凛地看向上首,厉隐冷笑道:“你刚刚逼死一名年轻女子,现在又意欲轻薄良家子,这番做派,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
  这锦衣公子闻言,当即缓缓放下酒杯,又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目光却傲慢无比,从厉隐身上扫过,透着一丝不屑与讥讽。
  “怎么,本公子教训自家的舞姬,还需要小娘子替我操心不成?”
  厉隐毫不畏惧,却后退几步,环顾四周,只有一个出口,画舫上虽然有不少窗户,却都有雕花窗格子,守在外面的两个黑衣壮汉想必亦是高手。她正在思索对策,就见锦衣公子从上首缓步走来,一步一生莲,当真风华无双。
  方才,这室内有些光线昏暗,如今,舞姬知趣地掀起纱帐,有灿烂的阳光洒落进来。
  阳光为他镶嵌了一圈耀眼的轮廓,他步履优雅,宛如从白云深处翩然而至的仙客,披锦着绣,又透着几分世俗的华贵与清傲,眉目有着难以描摹的清艳,当真是风采卓然,令人见之忘俗。
  厉隐却粗略地扫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席间的几个舞姬纷纷掩唇偷笑。
  “小娘子,几日不见,你倒是养出了一身好气色。怪哉怪哉!”
  这锦衣公子的声音也出奇的动听,很容易勾起人的探究之心,只是,厉隐略有些粗神经,对美色并没有那么热衷,只冷淡地看向他,问道:“你真是千机门的门主?”
  “如假包换。”这年轻公子启唇一笑,如春风拂面,霎时间融去了眉间的一丝冷厉与狂傲。
  厉隐默然点头,却转身拣了一处锦垫坐下,极自然地笑道:“你为何要处死你的舞姬?”
  “你在跟我谈生意么?”这人见厉隐淡然自若,不免生出好胜之心。
  以往见识过他风采的女子,除非真的心有所属,否则,无一不为他倾倒,不为他神魂颠倒。
  这个厉家私生女,倒是与众不同?只不知,是假装的,还是真无知?
  宁长歌眼神一闪,凌厉的光芒逝去,只余下唇畔暧昧从容的笑意,仿佛势要撩拨人心一般。
  厉隐见他不作答,便双手环胸,仰靠在座位上:“听说你喜欢为美人作画,我虽然一向自谦,却也敢自诩为美人一枚,你若是中意,便下笔替我作画一幅?”
  宁长歌悠悠落座,就在厉隐对面,两人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对峙,半晌,宁长歌才拈起果盘里的一枚葡萄,笑道:“你错了,我极少亲自动手,除非,遇到真正的极品,除非,这美人像诗中所诉,一笑倾人城,二笑倾人国,遗世独立,佳人难再得……”
  语毕,便挑衅地看了一眼厉隐,厉隐心中一动,便款款起身,笑道:“这几位姐妹,你们可有闲置的纱裙,待我试一试,这份古诗里的倾国倾城之美,如何?”
  众人均感诧异,尤其是这些舞姬,纷纷露出不可思议之色,连候在门口的美貌侍女都忍不住插嘴道:“小娘子,你莫要在公子面前大放厥词,若是惹了公子,你恐怕也要……”
  宁长歌却好笑地摆摆手,止住贴身侍女的话头,指着其中一名舞姬,语气带着几分威肃。
  “去,给厉隐小姐换衣衫,别冲撞了我的贵客。”特地咬重贵客二字。
  厉隐当下心安,既然这千机门的门主将自己视作贵客,她便消去束手束脚的那份拘谨罢了。
  舞姬带着厉隐来到后面的小室内,换上舞裙,薄施脂粉,挽起一个飞天髻。
  小室内光线昏暗,虽有铜镜,却瞧不分明。
  待厉隐一袭曳地舞裙,款步走出,众人均是眼前一亮。
  这少女本来穿着极普通的夏衫,长发未束,不事钗环,虽然姿色出众,却不免有自掩之嫌。
  待她打扮一番,一出场,便惊艳了众人。
  可惜,只有宁长歌一个贵公子在场,否则,桑城乃至晟国又要传出某某美人的名衔。
  厉隐立在小室门口,却止步不动,身后的舞姬劝道:“快些过去,让我家公子仔细瞧一眼。”
  厉隐回眸一笑,冰艳毓秀的容色,霎时间照亮了舞姬的双眸。
  这舞姬愣在原地,只能目送厉隐一步步走向宁长歌,厉隐走的这种步子,不是普通闺阁千金的莲步,也并非江湖侠女意气风发的阔步,而是她后世的猫步。
  柳腰纤袅,几乎不盈一握。纱衣下,肤色如凝脂美玉,散发着盈盈丰润的光泽。
  精致无暇的五官,薄施脂粉,更是灿若朝霞,艳胜玫瑰,当真是美不胜举,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要抵达宁长歌的心间,除了美貌,还需要别的东西。
  厉隐踩着孤傲的猫步,来到宁长歌面前,微微俯下身,手指勾起宁长歌的下巴,一众舞姬纷纷吓得后仰,不敢多看,却听宁长歌一声叹息:“有美如此,哪怕是毒酒,在下也甘之如饴。”
  厉隐的一双桃花眸瞬间变得魅惑动人,原本冷清的色泽染上一层酒香与脂粉香气,生出一种华丽颓靡的妖冶,让人情难自禁,差点就要被她勾去魂魄。
  宁长歌毫不吝啬地赞道:“方才还是冰山美人,现今却成了专吃男人心的狐狸精。”
  厉隐绽唇一笑,笑意葱茏,宛如盛夏时节的蓝天白云,如此恣意又如此阔达。
  她稍稍后退一步,轻倩地笑道:“妾原是冰山雪莲,无奈下得凡尘,以女子之身,行红尘勾栏之事,与君共饮,为君起舞,哪怕腌臜之地,也能持一身冰清玉洁,融化君心,百年和好。”
  语毕,她便缓缓起舞,踩着不同的拍子,拍子慢的时候,她便一副高贵矜持的样子,就像一只孤傲冷漠的波斯猫,拍子快的时候,她便旋转轻舞,尾指轻翘,眉梢生春色,腰肢轻摆,眼波生媚,宛如枝头一瓣最娇的桃花,极尽妩媚之态。
  极妖艳,又极仙气。这两种泾渭分明的气质在她身上同时涌现,竟无半点违和与冲突。
  一众舞姬几时见过这种风流仪态,一时间,纷纷屏息端看。
  厉隐却舞步从容,越来越潇洒,越来越放得开,薄纱舞裙被足底带起的风拂开,竟然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小腿,臂上的披帛在挥舞间流动,就像一段迤逦的回雪。
  “北方有佳人,消得南来风,边疆多烽烟。君王偶回顾,黯然又销魂,却难耐人心,缕缕做逝烟,恐怕难回顾,佳人笑人城,一颦一笑间,长相思兮随东流……”
  厉隐用柔软磁性的嗓音,吟出一段全新的绝世佳人。
  “再见塞上雁,不知今昔何年,旧人曾谙,却下南城。佳人兮难再得,佳人非珍品,蒙尘无人识见,穿梭往来复,碌碌为君心。一寸一光阴,岂止佳人眉间,这细细纹。”
  厉隐一个优雅的旋身,手臂抬起,又缓缓落下,那欺霜赛雪的美肌便顺着薄纱,缓缓掩去。温柔的语辞从洁白如玉的唇齿间逸出,像一缕低靡魅惑的香风萦绕在众人耳畔。
  宁长歌有一瞬间的沉迷,却目光一凝,心底闪过一抹锐利。
  原来,这厉家小姐优柔而流光溢彩的眼底,始终藏着一份清醒与嘲弄,根本没有半点沉沦。
  宁长歌手指一顿,酒盏从指间滑落,溅出一些甘醇的酒液。
  他缓缓皱起眉,似笑非笑地自语道:“这女子,跟岚裳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就在这时,厉隐已经以一个慵懒华丽的姿势,滑到宁长歌的身上,他急忙伸手接住,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缩,陌生女子对他来说,毕竟还是危险和不可靠的。
  厉隐抬起小腿,双手纤白,搭在他胸前,如碧绿莹白相间的水葱,她伸手撩起宁长歌的一缕黑发,仔细端详一番,便取笑道:“略细了些,不是福泽绵长的命。”
  宁长歌牢牢托着她,感受到这份温热与女人的软香,心中一时也有些荡漾。
  “怎么样?我这场卖力的表演,可入了公子的眼?”
  厉隐故意凑到他耳畔,吹了一阵香气进去,未料,这千机门门主的耳垂竟然诡异地红了。
  宁长歌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推开她,笑道:“不敢夺人之美。”
  厉隐无趣地翻了个白眼,便从容起身,瞬间恢复成冰冷优雅的少女。
  “我去换一身衣衫,方才跳舞,竟出了一身汗。”她朝着宁长歌调皮地一笑。
  随即,便自来熟地召来一个舞姬,再次去了后面的小室更衣。
  宁长歌却回到位置上,摊开宣纸,从舞姬手上接过笔墨,利落地画出一幅美人图。
  可惜,不尽人意,他略有些懊恼地揉了纸团,就听侍女笑道:“这小娘子的千面风华,实难用画笔临摹,一会儿热情似火,一会儿冷酷似冰,当真是遗世独立的佳人?”
  宁长歌调笑道:“管她是哪一面,在本公子面前,她就是个撒娇爱痴的小女人。”
  这美貌侍女急忙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公子的魅力才是真正无人可挡。”
  “哦?无人可挡?宁长歌,我看你应该哭一把,因为,本小姐可不想当你面前的小女人。”
  厉隐一袭简约的夏衫,墨发泄在肩上,洗去脂粉,多了一丝恬静与宁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