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调侃之语,却也让宁长歌的脸色蓦地一沉,见厉隐笑意盈盈,他才恢复原样。
  “本公子记得,厉小姐似乎有求于我?”宁长歌顺势仰靠在锦垫上,眉目间多了一丝妖娆。
  厉隐也不避讳其他人的在场,自顾自地拣了一处地方坐下。
  “对呀,那舞姬毕竟是你的人,你若是执意要处死她,我也不会多加置喙。”
  “哦,怎么说,厉小姐改变主意了?”宁长歌一挑长眉。
  “非也,尽我之力。她又不是我的责任,亦非我的奴婢,生死由你决定吧。”
  宁长歌这才满意地勾唇一笑,道:“厉小姐总是这么有自知之明么?”
  厉隐面色清冷,只一双桃花眸里,涌动着几分款款笑意。
  “不过,我可以和公子打个赌,公子难以下笔,我却可以帮公子完成这个心愿。”
  宁长歌嗤笑一声,面有不屑之色,冷然道:“美人图?本公子多的是,也不缺你这一幅。”
  厉隐微蹙秀眉,手指按在案几边沿,微微倾身过去:“自然是与众不同的一幅,莫非,方才公子见了奴家的那一舞,竟是半分心动也没有么?可真是愧煞小女子了……”
  宁长歌忽而摆摆手,吩咐侍女准备笔墨宣纸,却质疑道:“若是不能让本公子满意,你和那个舞姬的命,说不定要交代在这儿,你怕不怕?”
  厉隐自然不惧,却故作羞怯地垂下眉眼,伸手拿起笔墨,笑道:“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随后,却让侍女取来碳笔,在宣纸上凝神绘图,只一盏茶的功夫,便画出一幅简笔画。
  厉隐将画作摊在案几上,眉眼含笑地看向宁长歌:“你瞧。”
  宁长歌早就等得无聊,却还是不急不慌地凑过去,探头一看,瞬间笑出声:“这叫什么画?厉隐小姐,你故意戏弄于我?莫非你身后有了倚仗,不把千机门放在眼里?”
  厉隐却摇摇头,解释道:“简笔画,精湛之处在于传神,你仔细瞧一眼,这轮廓和模样,是不是让你想起什么来?比如方才那一支舞?”
  宁长歌定睛细看,果然,这画作虽然简单,却十分精细地勾勒出舞姬的神采,明明是十分简约的线条,没有着墨没有涂色,偏偏让人从简单中生出几分遐想,勾起了一份好奇专注。
  宁长歌倒也是喜画之人,这种用碳笔勾勒的简笔画,虽然不够纯熟,却胜在奇巧。
  他神色一顿,忽而抚掌大笑:“好!厉小姐,我就成全你的心愿。”
  他潇洒地摆摆手,侍女打起帘子出去,很快,两个黑衣壮汉将唯唯诺诺的舞姬送进来。
  “自此以后,她不再是千机门的人,随厉小姐处置。”
  这舞姬急忙向着厉隐的方向伏地叩拜,厉隐神色淡淡,却没有半句揽下这个担子的意思。
  “求小姐收留奴家!”舞姬见厉隐不肯出声,便一直跪倒在地。
  这副看似虔敬的姿势落入厉隐眼里,却有一种惺惺作态的虚伪和隐晦。
  厉隐抬起手,取来酒盏,满了半杯清酒,递给宁长歌。
  “门主,这酒,你肯不肯喝?”
  “在本公子的画舫上,有什么不敢?”宁长歌潇洒地接过去,一饮而尽。
  “可是,我若在酒中放了一点软骨散呢?”
  “你……大胆!”贴身侍女阔步向前,差点拔剑相向,却被宁长歌拦住。
  “厉小姐,你是暗示我,这舞姬有问题,是千机门的奸细么?”
  “好,你够爽快。”厉隐再次斟酒,“有些人看似寻常,有些事,看似无心。只不过,我们身在局中,不得已而为之。门主,你大人有大量,此事揭过不提罢了。”
  宁长歌缓缓眯起眼睛,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一捏,这酒盏便碎成无数瓷片,酒液顺着他的手腕流淌下来,他却恍若未觉,只淡淡笑道:“为何不瞒着这件事?”
  厉隐扬起秀眉,流丽的眸子里满是冷酷之意。
  “门主,未雨绸缪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何况,小女子家道中落,如今居住桑城,又何来的前景让你大动干戈呢?莫非,你是为了青国的那个人?”
  厉隐仔细看去,果然,提及青国,宁长歌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晦暗。
  莫非她一语中的?厉隐暗想,千机门是晟国江湖组织,应该与青国势不两立吧?
  “厉小姐果然胆子大,不过,本公子只是来看看戏而已,至于你的顾虑,就当成一次笑谈吧。”宁长歌从侍女手里接过布帕,擦去肆意流淌的酒水,眉眼间染上一丝冰冷和疏离。
  此地不宜久留。厉隐即刻起身辞别,刚刚走出去,便被一双手抱住。
  “小姐,求你发发善心,收留奴家吧,公子一定会杀了我的。”原来,还是这个舞姬。
  厉隐不耐烦地挣脱她,快步走到船首,船舷上挂着软梯,底下停着小舟。
  厉隐没有让其他人帮忙,自己沿着软梯爬下去,然后跳到小舟上。
  就在这时,被厉隐摆脱的舞姬忽然从画舫上一跃而起,直直落在小舟上,小舟经不起这份重量和冲击力,便掀翻在河水中,厉隐也猛地一个踉跄,滑到水里。
  厉隐倒是会游泳,很快便浮出水面,牢牢扒住船板,这小船已经翻转过来,暂时无法渡人。
  厉隐正要松口气,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大力,原来,这舞姬从水下抱住她的腰,准备将她一起拖到河底,临死之前也要找一个垫背的么?
  厉隐甩开她的手,她却不依不饶地紧紧抱住自己,人的力气在水中是有限的。
  厉隐很快精疲力尽,她没有随身带匕首,否则一刀扎下去,兴许可以摆脱这个累赘。
  画舫上的人对此无动于衷,厉隐费力从水面上探出头去,偶尔瞥一眼,就见画舫上窗纱浮动,人影幢幢,暗香游弋,似有欢声笑语传出,竟然完全不顾她的死活!
  厉隐暗叹,莫非她命该如此?
  呛了几口水,厉隐再也坚持不住,就要随着身后之人缓缓沉下水去。
  忽然,一阵破空之声呼啸而来,带着十二分的杀意和凌厉。
  厉隐觉得腰间一松,那缠人的力量不知何故竟然离开自己,她的求生意志强烈,急忙顺势而为浮上水面,然后牢牢扒住飘来荡去的船板。
  厉隐在脸上抹了一把河水,粗粗地喘了几口气,循声望去,河岸上竟然站着一个弯弓射箭的男子,他一箭飞来,力道之大,竟然在入水之后也能将这个舞姬击杀。
  似乎有鲜血从创口涌出,厉隐定睛细看,这舞姬身上连中两箭,俱在要害地带。不多时,这舞姬便翻着白眼,死不瞑目地沉入水中。
  “好你个千机门,故意给我找绊子是吧?”厉隐不由得心头火起。
  就在这时,那河岸上的射箭男子涉水飞来,宛如一只黑色的大鹰,矫捷而优雅。
  他一足踏在船板上,只轻巧的一踩,这小船便翻过来恢复原状。
  失去凭借的厉隐只得在河中凫水,待小船翻转,她忙不迭地爬上去,坐在船上,挤压胸口,吐出那些沉积的河水,然后大大地松了口气。
  果然,命不该绝!
  厉隐抬起头来,便看到一双清朗如月的眼睛,这双迷人的眼睛正遥遥望着护城河的那一端。
  “莫非,这就是非礼勿视?”厉隐不禁暗笑。
  只是,这份救命之恩,说什么也欠下了。待坐稳之后,厉隐便拱手笑道:“多谢大侠出手。”
  诶?怎么回事?这人不正是……百里曜?
  厉隐略有些吃惊,一时瞪大眼睛,将这人细细打量一番,果真是晟国的少年将军百里曜!
  厉隐张了张嘴,半晌,才弱弱地问:“百里将军,你也是偶然路经此地么?”
  这时,百里曜已经转过身来,方才厉隐着一袭湿透的衣衫,不免春光外泄,在未出阁的女子面前,他自然要避避嫌,现在,见厉隐语声轻稳,想来已经安好。
  百里曜淡然地点点头,一如既往的沉默,背上却依旧带着箭囊,左臂上挂着一弯雕弓。
  厉隐缓缓起身,小船空间狭窄,容两人立足已经不易。
  她勉强稳住身形,想弯腰行礼,却猝不及防脚下一滑,猛地向前扑去。
  这小船竟然丝毫未动,厉隐只瞧见一双稳如泰山的长靴。
  这时,百里曜已经伸手扶住厉隐,厉隐只觉得自己丢脸丢到家,在水中已经掉了鞋子,这一双玉足赤在外面,足底有些滑腻,竟是站也站不稳妥。
  鼻子似乎顶在他的胸口处,温热的感觉透过衣衫一层层传递而出,厉隐莫名地脸一红。
  鼻尖还萦绕着一股清淡恬静的气息,并不如何香腻,反而有一种阳光春柳的味道。
  厉隐心神一颤,急忙顺势扶着百里曜的手,勉强站起来,却耐不住脚底的滑腻,又要跌倒,百里曜见她手忙脚乱,眼中迸出一道无奈的笑意,忽而俯身将她抱起来。
  厉隐微微一愣,这种公主抱的姿势,更加丢人!
  只是,这臂弯间的力量如此可靠,如此踏实,她一时也有些眷恋,更是觉得安心不少。
  百里曜抱着她,足尖一点,涉水而行,长袍翻飞,乌发流泻。
  厉隐微微仰起头,就可以看到他坚毅的鼻梁,和沉默时总是紧紧抿起来的清润的唇瓣。
  厉隐眯起眼睛,就看到不远处,画舫上,千机门门主宁长歌掀帘而出,立在船头的甲板上,似笑非笑地瞧着这边。虽则风采卓著,却得了一句“不要脸的怂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