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曜将厉隐送到岸边,便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厉隐赤着脚,只觉得青石板地面一片冰凉,她急忙缩了缩脚,双手紧紧抱住自己。
  百里曜本想转身离开,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似乎心中不忍,便解下并不厚实的披风,轻轻披在厉隐肩上,厉隐下意识地一颤,却笑道:“多谢百里将军援手。”
  百里曜面无表情,却还是指了指不远处:“我在那家客栈。”
  厉隐跺了跺脚,奉上一副甜美的笑容:“嗯,我回府之后,会筹备薄礼,亲自登门道谢。”
  “不必。把披风还给我即可。”百里曜淡然回道。
  厉隐登时噎住,清咳一声,想给自己挽回点颜面,却见百里曜大步向前,她以为百里曜准备回客栈去了,便故意恼道:“哼,都不肯送人送到家么?”
  这时,百里曜应景地顿住步子,回头瞥了一眼,虽然目光清浅,宛如一道冷澈的山泉,却霎时间花开满福春回枝头,只需这么瞧着,便觉得心神愉快。
  厉隐似乎心有灵犀,快步追上去,也不管脚下的泥尘,百里曜步履轻快,衣袂带风,厉隐便跟上他的节奏,努力与他并肩而行。
  只是,还需稍稍踮起脚,才能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的神采。
  “看来这个子得快些儿长了。”厉隐给自己暗暗鼓劲。
  这回去的路,似乎太短太短,短到厉隐有一瞬间的迷茫,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就到家了?
  归隐庄。百里曜立在门口,抬头看了一眼,虽然面无表情,唇角却极细微地弯了一下。
  他转身看向厉隐:“到了。”
  厉隐煞有介事地点头笑道:“嗯,到了,进去喝一杯茶再走不迟。”
  百里曜似乎想拒绝,却冷不丁地被厉隐抱住手臂,厉隐摇了摇他的手,然后极快地敲门。
  “开门,本小姐回来了!”
  应门的伙计速度奇快,态度也甚是恭谨,将厉隐和百里曜迎进去。
  三进三出的庭院,算不上阔气,却也整齐有致。
  穿过走廊,厉隐将百里曜带到花厅里坐下,百里曜倒是默默无声,一直悠闲踱步。
  厉隐唤来伙计:“去,找小荷过来,给贵客沏茶。”
  这伙计急忙应了,她走到百里曜面前,心虚地问道:“我去更衣,待会儿你还在的吧?”
  百里曜抬起眉头,清隽的容颜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有一种静好与安适。
  倒是不见之前的杀气?厉隐暗暗称赞。
  “你去吧。”百里曜微微颔首。
  厉隐这才放心出去,临到门口,却还是不放心地回头瞥他一眼,目中有淡淡的期许之意。
  百里曜独自坐在花厅里,扫了几眼,这花厅陈设简单又不乏雅致。
  没有大富大贵的豪奢,有的只是一份淡雅与细腻。
  令他想起厉隐这个女子,似乎自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便没有再忘记过她眼底临危不惧的冷静与置身事外的洒逸,原想着,这女子兴许背负了很多东西,晟国皇商厉家的私生女,注定无法记入族谱,无法享受厉家小姐应有的荣华与骄傲。
  可是,后来见面,他却发现,这女子没有半点畏怯和愤世嫉俗。仿佛世间一切本该如此。
  在桑城护城河畔,无意间看到她落水,被千机门的舞姬拖下水。
  一念之间,便箭飞如铄,甚至来不及多加思虑。
  百里曜站起身来,走到案台跟前,上面悬着一幅气势雄浑的苍鹰山河图。
  边关群山连绵,煞气传千里。一路走来,似乎饮尽鲜血,手中长箭,夺走人命无数。
  难得有这样清静的时刻,无端给他一种安心。
  不知何时,身后响起轻巧的脚步声,百里曜淡淡笑道:“这画是临摹了前朝的名士之作。”
  这脚步声一顿,百里曜心中一凛,迅速转身,却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女。
  这少女端着托盘,托盘上摆着精致的青瓷茶盏,并一只小巧玲珑的绿色茶桶。
  百里曜淡然地点点头,便拣了一张空位入座,这少女却还在愣神,目光有些直直地落在百里曜身上,百里曜抬眼一看,这少女五官柔美,气质端雅,看上去甚是陌生。
  大概是归隐庄的奴婢吧?
  百里曜不想唐突这个陌生女子,便别过眼去,继续欣赏案台上的画。
  小荷一颗心砰砰乱跳,早已经不知今夕何夕。
  诗书上说的,君子如玉。珠玉在侧。濯濯如春月柳。
  在这人转身的一刹那,再多的诗句,也成了累赘的溢美之词。
  原来,有一种人,不需要任何粉饰,就可以自成风景,不需要任何情感的宣泄,就可以牢牢霸占旁人的感情世界,这种天生的优势,让旁人自惭形秽。
  小荷见百里曜并未多看自己一眼,不免有些失落和难过,不由得款步上前,将茶桶打开,取出一撮茶叶,小心翼翼地放在茶盏里,她动作优美,如粉荷在清风中摇曳生姿。
  可惜,在百里曜眼里,不过是些无用功罢了。
  小荷将一盏热茶递给百里曜,百里曜却摇摇手,无甚表情地说道:“待凉些再喝。”
  这时候,小荷愈发尴尬,这才发现,自己一颗心已经挂在对方身上,竟然忘了待客规矩。
  后院厢房里,厉隐换上一件簇新的衣衫,由着小雪和小诗给自己编织发髻。
  “小姐,你平素不喜打扮,今天为何要奴婢们帮着妆扮?”小雪笑嘻嘻地问。
  “你呀,没看见小姐在想事情么,能不能少闲话几句?”小诗急忙推了她一把,低声打断她。
  小雪却掩饰不住她的好奇心,眼神一个劲儿地往厉隐身上瞟,见厉隐神色淡淡,始终没有开口解释两句,便渐渐歇了心思。
  兴许,自家小姐忽然兴致来了,想妆扮一番,出门去引一个俏郎君归府?
  厉隐带着两个丫鬟,迈着优雅的碎步,来到花厅门口。
  她清咳一声,直到花厅里,那两人纷纷循声望来,她才大大方方地行礼,笑道:“让百里将军久等,小女子这厢有礼,给将军陪个不是,不知将军可会恼了?”
  百里曜眼神微闪,原来,这厉小姐也有女子的天性,这一身打扮,看起来清素,衣袖衣角上却绣着极精致的花纹,衣襟上别着一枚成色极佳的玉海棠胸针。
  裙底露出一双藕荷色绣鞋,尖尖的,小巧别致,宛如初次含苞的荷花。
  百里曜粗略地扫了一眼,厉隐难得挽了一个优雅大方的双螺髻,发鬓如云裁,秀眉微浓,透着一种坦率和孤峭。她一步步蛩近,发间插着一支长长的红珊瑚点翠坠子,这坠子摇来晃去,弧度细小而优美,恰如此时的厉隐,脱去了旷达的豪气,添了一份女子的娇媚。
  这才像个大家闺秀嘛。
  百里曜脑海里忽然浮出京城那些千金小姐的样子,不自觉地拿来与她比较。
  厉隐满意地勾唇一笑,不枉她费了这些时辰。
  “将军,对小女子可有满意之处?”厉隐拣了他身畔的位置坐下,然后示意小荷沏茶。
  小荷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这小妮子在发什么白日梦呢?”厉隐暗笑一声,只得自己给自己沏茶。
  “这是桑城春天最好的一茬碧螺春,我本是不爱喝茶的,可是,这泉水太过甘洌,这嫩茶也委实太诱人,我便附庸风雅,借此与将军亲近一番。”
  百里曜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这厉小姐在卖什么关子,只沉默地坐着。
  “我说,将军,你怎么闷闷的?”厉隐三言两语,便露出原形,不耐与人周旋。
  百里曜放下茶盏,淡然道:“小姐的心意,在下已经收到。在下先行回府,不劳小姐远送。”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厉隐吃了一惊,暗道:“我这是白做戏了,给瞎子看了?”
  厉隐也跟着放下茶盏,却见小荷目光直直地盯着百里曜,美眸中甚至含着一丝幽怨,厉隐心中一突,暗道:“不好,这家伙来府上一趟,竟然平白无故地勾走了我的贴身侍女?”
  待她细细看去,小荷已经收回目光,安静地侍立一旁。
  厉隐并未点破,只是顺势起身走到门口,很快追上了百里曜的脚步。
  “你住在附近客栈,我这不算是远送。”厉隐侧过头去,唇畔浮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一股幽香被风送入鼻息中。百里曜微微有些不自在,向旁边挪了一步。
  两人出了归隐庄,在街边慢慢走着。
  夜幕降临,炊烟袅袅。暮鸦还巢,学童返家。
  桑城的一草一木,都沐浴着绚丽的晚霞,格外静谧和柔婉。
  “百里将军,你这次来桑城,是为了什么?”终于切入正题。
  百里曜稍稍侧过头去,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顶,一抹珊瑚红在黑发中若隐若现。
  “你们厉家的大本营如今在京城。”
  “我知。”
  “厉家主最近有新的动作,好像要调换一批大掌柜,对厉家的生意来说,这是动了根本。”
  “咦?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桑城也有厉家的分号,就在府衙那条街的中间。”
  “这么说,你来桑城,是为了打探厉家家主的内情?分号又不是总部,值得你费心么?”
  “不,不是。”百里曜猛地顿住步子,神色出现一丝微微的波动。
  厉隐竟然借着路边晕黄的灯光,发现他的细微变化。
  “将军,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做派,你下午射箭杀人的时候怎么那样干脆?对了,你跟千机门对上,那自恋的门主不会拿你怎么样吧?”
  百里曜垂下眼,避开厉隐的注视,淡然道:“无妨,他不敢拿我怎么样。”
  这人真是奇怪,究竟瞒着她什么事?厉隐心中痒痒,恨不得有一双听见别人心声的耳朵。
  两人走到客栈门口,百里曜暗暗松了口气,却见厉隐手握成拳,抵在他胸口处。
  他本欲挣脱,却被厉隐喝止住:“你心跳有点快,究竟是什么?莫非,是男女之情?要不然,堂堂的将军大人为何要心跳加速呢?”
  百里曜无奈一笑。厉隐与他并肩迈入客栈。
  岁月静好,就这样走下去,也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