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亲爱的故乡尼切阿地方，从前有过一个叫小穆克的人。尽管我当年还非常幼小，却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他，尤其由于他的缘故，我曾经被父亲揍得半死。
我认识小穆克的时候，他已是老人，却只有三至四英尺高，因而模样古怪。他的躯体细小瘦弱，肩上扛的脑袋却比普通人的头大得多。他孤身一人独居在一幢大住宅里，连烧饭也是自己动手。倘若不是每天中午从他家屋顶会冒出一股股浓烟，城里的居民往往无法判断他的死活，因为他四个星期才出门一回。不过人们确实常常望见他傍晚时分在屋顶上来来回回地踱步，其实从街上瞧去，人们总觉得只有一个大脑袋在屋顶上转动而已。
当年我和小伙伴们全是淘气包，喜欢嘲笑捉弄人，因而每逢小穆克离家上街，都是我们的盛大节日。我们总在料定他会出门的日子聚集在他家门前，守候着，直到他出来。每当大门打开，首先探出门外的总是他的大脑袋，缠着一块比脑袋更大的回教徒头巾；跟出来的才是小小的全身，裹着一件磨损的旧大衣，套一条肥大的裤子，腰系一条宽腰带；腰带上挂着一把长剑，那宝剑之长让人不禁怀疑，究竟是穆克挂着宝剑，抑或是宝剑上挂着穆克。他这副模样一跨出门外，满街就响彻了我们的欢叫声。我们把帽子扔向天空，疯狂地围着他跳起舞来。小穆克却庄重地向我们点头答礼，脚步缓慢地走向街道，脚下发出嗒啦嗒啦的声响，因为他穿着一双又宽又大的拖鞋，我从不曾见过这种大拖鞋。我们一大群孩子追随在他身后，不住口地叫喊：“小穆克！小穆克！”我们还编了一首逗乐的小诗向他致敬，并且到处去传唱：
小穆克，小穆克，
住着一幢大房子，
四星期出门才一次，
一个老实的小矮子，
脑袋倒像一座山，
瞧瞧我们在四周，
快来抓吧，小穆克。
我们经常如这般恶作剧，说来可耻，我还必须承认是其中最恶劣者，因为我常常拉扯他的外套，有一次甚至从背后踩住大拖鞋，让他摔了一大跤。我当即乐得哈哈大笑，然而我看见小穆克正朝我父亲的住房走去，便止了笑。他笔直地走进了我家，在里面逗留了一段时间。我躲藏在大门后面，看到穆克由我父亲陪着重新走出来，我父亲还尊敬地用手搀着他，还在大门口向他鞠了许多躬告别。这情景让我心里很害怕，因而在躲藏处呆了很长时间。最终饥饿战胜了怕挨打的恐惧，我从躲藏处跑出来，垂着头恭顺地走到父亲身旁。“我听说你侮辱了善良的穆克，是吗？”他用一种极严肃的声调对我说，“我现在给你讲讲这个穆克的故事，你以后肯定不会再嘲笑他了，不过事先你得照例接受惩罚。”这惩罚就是挨打二十五下，每次数得真真切切，一下都不能少的。他随即取来了那根长烟管，旋开琥珀烟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地揍了我一顿。
打完二十五下后，他吩咐我记住教训，便讲述了###第：“小穆克本名穆克拉，父亲是尼切阿本地人，很有声望，却很贫穷。他父亲当年深居简出，就像他儿子如今的生活。父亲不喜欢儿子，为他的侏儒式身躯感到羞耻，便听任他懵懵懂懂地过日子。小穆克长到十六岁还像个可笑的孩子。他父亲是个严格的人，便常常责备他早已脱下儿童鞋，行为举止还像一个傻里傻气的幼稚小孩。
“有一天，老父亲重重地摔了一跤，立即去世了，把又穷又傻的小穆克孤零零地留在了人间。死者生前欠了冷酷的亲戚们许多钱而没能偿还，狠心的人们便把可怜的穆克从老屋赶了出去，让他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幸福。小穆克答复说，他已做好旅行的准备，只求他们留下父亲的衣服，这些人同意了。穆克的父亲生前高大健壮，因而他的衣服对于小穆克来说全不合身。小穆克立即想出了办法，凡是过长的地方，他都剪短了，却忘记还应该剪去过肥的地方，因而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古里古怪，就像我们今天所见的模样。巨大的头巾，宽腰带，肥裤子，蓝色外套，一切全都是他父亲生前穿戴过的旧物。穆克将父亲那把大马士革长剑挂在腰际，拿起一根手杖，便独自出门去闯荡世界。
“他快快活活地在外面漫游了整整一天，想寻找到自己的幸福。当他看见地上有一块陶瓷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会捡起藏好，并且深信它将变成最美丽的钻石。当他望见远方一座伊斯兰寺院的圆屋顶红彤彤好似燃烧着的火焰，望见一座湖泊亮晶晶如同一面明镜，他便会欣喜若狂地向它们飞奔而去，满脑子以为自己抵达了一处仙境。然而，可惜啊！一走到近处，所有幻象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是催促他想起自己的累乏，想起饿得咕咕叫的肠胃，想起自己还是置身在出生的尘世间。他就这样流浪了两天，忍饥挨饿，忧愁悲伤，为找不到幸福而充满绝望。荒野上的野果子是他惟一的食粮，坚硬的土地是他过夜的卧床。第三天清晨醒来时，他从自己栖身处的小山丘上望见一座大城市。半轮残月把城墙的雉堞照得晶亮，色彩缤纷的旗帜在屋顶上闪烁发光，似乎正欢迎他前去。他惊讶万分，站起身子，呆呆地注视着这座城市及其附近地带，自言自语道：‘是啊，小穆克将在那地方找到自己的幸福。’他忘记了疲倦，竟手舞足蹈起来，‘对，就是那地方，不会是任何别的地方。’他振作起精神，动身走向那座城市。然而，尽管瞧着距离极近，他却足足走了半天，直到中午时分才抵达。他的短小四肢太累了，简直完全不听使唤了，以致他不得不常常坐在棕榈树阴下稍事休憩。最后总算来到了城门口。他整理一下外套，把头巾缠得更美观些，松松腰带扣，长剑挂得斜斜的，接着又掸去鞋上的尘土，提起小手杖，大着胆子走进了城门。
“他已经溜达过了几条街道，但是没有任何一扇门向他打开，也没有任何人招呼他，如他事先所想像的：‘小穆克，进来吧，吃一点喝一点，让你的小脚休息一会儿吧。’
“恰恰在他再度热切地抬头仰望一幢漂亮的大住宅时，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位老妇人嘴里哼唱着，眼望着窗外：
来吧，来吧，
香粥煮熟啦，
桌布铺好啦，
请大家来品尝。
邻居们过来吧，
香粥煮熟啦。
“住宅门开了，穆克看见许多狗和猫跑进大门。他忐忑不安地站了片刻，不知能否接受邀请，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他身前正跳着几只小猫，便决心跟随它们，也许它们更熟悉厨房的所在。
“穆克刚走上楼梯，就迎头碰见了那位眺望窗外的老妇人。她脸色阴沉地看着他，问他来干什么。‘你不是邀请人人来吃粥吗？’小穆克回答说，‘我实在饿得很，所以进来了。’老妇人高声大笑着问：‘奇怪的小伙子，你从哪里来？全城人都知道，我只替亲爱的猫儿们煮香粥，而不招待任何人，偶尔我也为它们邀请邻居的猫儿狗儿们来做伴，正是你方才看见的情况。’小穆克便向老妇人叙述了自己的身世，以及父亲死后他生活的艰难，请求她今天让他分享猫儿们的香粥。小穆克的悲惨故事深深地打动了老妇人，她允许他做自己的客人，用丰美的食品和饮料款待他。穆克吃饱喝足，恢复了力气。老妇人久久地打量着他，最后向他说道：‘小穆克，留下来帮我干活吧，活儿不重，报酬却不错呢。’小穆克刚吃饱香粥，觉得味道不错，便同意了，于是他成为阿弗齐太太的仆人。他的活很轻松，却很特别。阿弗齐太太养着两只雄猫和四只雌猫，小穆克必须每天早晨替它们梳理皮毛，然后涂擦上珍贵的油膏。每逢老太太出门在外，小穆克必须注意猫儿们的安全，它们进食时，穆克得端着盘碟侍候；夜晚时，他得把它们一只只抱到丝褥子上，并且用天鹅绒被子严实地裹好。此外，他还要照料老太太养着的几条小狗，当然毋需特别费心，因为那个阿弗齐太太对待猫儿们简直像自己的亲生子女。顺便提一下，小穆克的生活依旧像以往在父亲家时同样地孤独寂寞，因为他除了老太太，整天只能看见狗和猫。最初那段日子里，小穆克的感觉很好，他总能吃得饱饱的，工作也不累，而且那位老太太显然对他十分满意。然而，那些猫儿逐渐变坏了，老太太一出门，它们就俨然以主人自居，在房间里四处乱蹦乱跳，把所有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还打碎了那些挡住它们走道的美丽器皿。每逢老太太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它们就跳回自己的软垫，对着她摇摆尾巴，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情况。当老太太发现房间里一片狼藉，就会火冒三丈，怒气全都出到了小穆克身上，她不像穆克设想的那样相信他的表白，而是信任她的猫儿们，它们显露的一副清白无辜的模样，远远超过了这位仆人。
“小穆克十分悲伤，因为他在这里也没有找到幸福，决定辞去阿弗齐太太给他的差事。他第一次出门时就体会到，倘若身五分文，情况会很糟糕，他便决心想方设法弄到女主人常常挂在嘴边却不曾付他分文的报酬。阿弗齐太太的住宅里有一间始终锁着的房间，穆克没见过屋内的情况，却经常听见老太太在里面翻动东西的声音，因而一直热切地想知道她在那里藏了什么。如今他为自己的旅费发愁，便想到了老太太可能在屋里藏着宝贝，可惜房门始终紧紧地锁着，因而不可能解决他的难题。
“有一天早晨，阿弗齐太太出门去了，一只小狗跑来咬扯他的宽大裤脚。这只小狗平日常受阿弗齐太太的虐待，穆克却关心爱护它，小狗便很依恋穆克。这时它又咬又叫，似乎要穆克跟它走。小穆克很乐意和小狗玩耍，便跟着它走了。小狗带领他一直走进了阿弗齐太太的卧室，他看见了一扇过去从未注意到的小门。小门半掩着。小狗跑了进去，穆克紧紧地跟着，小屋里存放的正是穆克向往已久的东西，他不禁惊喜万分。他满屋子窥探了一遍，没有发现他想要的钱，四周只有旧衣服，此外全是稀奇古怪的器皿。其中的一样东西特别惹他喜欢，那是一件水晶玻璃制品，雕刻着许多美丽的人像。穆克拿起它，转来转去观赏，哎哟，多么可怕！他没注意到它有一个盖子，只松松地覆在上面，盖子掉落下来，碎裂成一千块小破片。
“小穆克吓傻了，屏住呼吸直挺挺地站了很久。如今他的命运已定，他必须快快地逃走，否则老太太会打死他。—旦他决定离开，就又打量起房间周围来，难道从阿弗齐太太的财宝堆里找不出路途中有用的东西吗？一双又厚又大的拖鞋映入他的眼帘，它们确实不漂亮，然而自己脚上的这双早已破烂不堪；同时，正因为拖鞋肥大，他穿上脚后必定会让人们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于是他飞快地脱下小拖鞋，把脚伸进了大拖鞋。这时他看见了一根旅行用的小手杖，杖上雕着美丽的狮子头，放在屋角简直太可惜了，小穆克于是也顺手拿起它，急忙跑出了房间。他迅速地回到自己的卧室，穿上外套，戴好父亲遗留的头巾，把长剑插入腰带，便尽自己双脚的能力全速飞跑起来，很快就跑出了城市。他出城后，仍然继续向前飞跑，因为怕老太太追上自己，直到他后来实在累极了。他这一辈子还从不曾跑得这么快，是啊，他感到自己简直停不下来，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驱使他向前飞奔。他最终发现，原来这双大拖鞋有独特的功能，因为它们总是不断地带着他疾驰。他想尽办法让它们静止不动，却没有成功。他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竟像马夫驱赶马匹一样吆喝起来：‘嗨——嗨，停下，嗨！’拖鞋停住了，穆克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拖鞋让穆克深感欣慰，因为他总算没有白干活，他赢得的报酬正好可以帮助自己走遍世界寻找幸福。尽管十分快活，他还是睡着了，小穆克的瘦弱身躯承担着如此沉重的脑袋，实在难以持久。他在睡梦中遇见了帮助他从阿弗齐太太家拿走拖鞋的小狗，小狗对他说：‘亲爱的穆克，你还不知道拖鞋的全部用处呢，告诉你吧，你只要穿着它们用脚跟在原地旋转三圈，你就能飞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而你提着的小手杖能帮助你找到宝藏，它发现哪里埋着金子，就会自动地向地面上叩击三下，倘若是银子就叩击两下。’小穆克做了这样一个怪梦，醒来后细细地回溯着梦中的奇事，决心立即试验一番。他穿好拖鞋，微微抬起一只脚，开始旋转。谁若曾经尝试穿着大而无当的厚拖鞋，玩弄这类旋转三圈的艺术技巧，那么就不会奇怪，小穆克的试验并没有立即成功，大家可以想一想他那沉重的脑袋在肩上摇来晃去的情景吧。
“可怜的穆克重重地摔倒了好几回，然而他没有气馁，还是继续再试验，最终成功了。他觉得脚下踩着轮子似的，可以随意转动。他刚希望能去下一个城市，——拖鞋一下子就飞上了天空，风驰电掣般穿过云层，没等小穆克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已经置身在一个大市场上，到处是货摊，人们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他在人群中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会儿，很快就明智地退到了一条比较清静的街道上，因为他走在市场上总是时而被人踩住拖鞋，几乎摔跟斗；时而又会以长长伸出的剑碰撞别人，差一点招致斗殴。
“小穆克静下心认真思索起来，他应该如何着手挣钱生活呢？尽管他有一根小手杖，能够指出埋在地下的财宝，然而，他应该从何处着手呢？哪里可能埋着金子或者银子呢？同时，钱对他虽然十分必需，他却不屑于干这类事。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的飞毛腿，他考虑着可否利用拖鞋维持生计，决定用快跑的本领挣饭吃。他还希望国王会因为自己有这一本领而给一个信差的职位，并付较高的报酬，于是便来到了王宫前。守门卫兵询问他来此何事，听说他想找差事，那人就让他去见奴隶总管。穆克向总管提出了申请，要求谋到国王信使的职位。奴隶总管用眼睛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穆克，开言道：‘什么，瞧你这双短腿，还不足一尺长呢，竟想当国王的飞行信使？走开吧，我没有工夫同傻瓜开玩笑。’小穆克立即向他保证，自己的申请绝对可靠，他愿意和任何跑得最快的人进行比赛。奴隶总管觉得整个事情可笑极了，便命令他当天傍晚做好比赛的准备。随后领他去厨房，先让他美美地吃饱喝足。总管自己则来到国王身边，叙述了小穆克向他提出的要求。国王是个爱寻开心的人，听总管讲这个小矮人可以逗乐取笑，很是喜欢，吩咐总管安排在王宫后边的大草地上举行比赛，以便让朝廷里的全部人员都能舒舒服服地看到赛跑比赛，并再一次命令总管悉心照顾好小矮子。国王告诉王子和公主们，他们将在黄昏时分看一场什么样的好把戏，他们又立即转告了自己的仆人们。于是，当大家紧张期待的傍晚来临之际，凡是能够走动的人都纷纷拥向已经搭好看台的大草地，要亲眼目睹大言不惭的小矮子如何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