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家具的走了。整个屋里飘荡着一种忧郁伤感的气氛。
诊室里也变得静悄悄的。护士似乎在听着收音机。
义三也无事可做。他在这里的地位颇为尴尬,既不是客人,也不是家里的人。
“听说家里准备春分之前搬家……”
义三向舅舅搭着话。
“对。下雪的季节,离开这块土地容易些。过了这个季节,阳气减少了,患病的人就会从很远的地方来看病。病人多了起来,到时候,就不好不管了。也找不到关门的机会了。”
“我真想早点搬走。这儿又冷又不方便……”
舅母一边说着,一边盯视着义三的黑亮的眼睛。
“义三也看到了那所正在建的医院,在等着我们呢。”
“嗯。”
义三避开舅母的视线,说:
“我帮您收拾行李吧。”
“不用了。你还是暗暗桃子吧。桃子不是邀你去滑雪吗?”
桃子已经穿好了滑雪板,等在那里。
义三走到院子里,耳边响起小提琴的乐曲声。那声音就像铺开了一卷日本人所喜欢的碎白花布一般。
“收音机里的?”
义三抬起头问。
“那是我妈的唱机。我妈打开唱机了。这是巴托克的乐曲。”
说着,桃子便向白雪晶莹的道路上滑去。
街里很少起伏,路也很窄。走出街镇,山同与山冈之间,形成了一条缓缓伸延的平缓的雪谷,就像专门设计成的滑雪坡道一样。
远处看去,就像是滑雪板载着桃子在自动急驰,感觉不出任何危险。
义三总是尾随着桃子滑行。
“这种幼儿园式的滑雪道太没意思了。咱们要早晨起来订个计划,到山上去滑就好了。”
“我的技术可不成。”
“我就是想看看你出丑的样子。”
桃子回过头,面朝着太阳,然后倒在了雪坡上,半个身子被埋在了白雪中,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这松软清新的白雪,桃子才情不自禁地倒卧在这白雪之中。
义三还没有走到她的身旁,桃子就已经欢快地站起身来,拍掸起头发上沾的白雪。
“桃子,我看你在这儿生活,可能会更幸福。”
“为什么?”
“在东京是不会有这种心情的。”
义三说完,向远方的群山望去。突然,一个雪团打在他的侧脸上。
“你这家伙。”
桃子顺着斜道滑走了。义三的滑雪板也尾随其后追了上去。
“幸福在哪儿都能找到的。来,追上我,捉住我……”
“不对。那个N町,你不是看过了吗?”
“那种乱糟糟的街镇,我最喜欢。”
桃子大声喊道:
“你干嘛老在我后面滑。我不干。到我前面来。”
“嗯。可是,咱们该回去了。要不然,你妈会笑话咱们的。”
“那你就一个人回去,我还要再滑一会儿。”
“又使性子。”
“又说我使性子。上回去上野动物园,你就说过这话。”
“你不老实。”
“我老实,就老实。义三才是心不在焉(日文写做”上の空“)呢。”
“上空。上空是什么空。那天打扫家时,你不就是心不在焉吗?”
“别打岔。我可是认真的,你可不能心不在焉。你和我一块儿玩,可心不在这儿,你在想别的事。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两个人滑滑停停。桃子一个劲儿地央求义三讲讲他得那场“几乎丧命的重病”前后的事情。于是,义三便把他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讲给了桃子。他告诉给桃子,房子的弟弟死了,房子愿意接受桃子的好意到医院工作,可又突然搬走了。他对桃子讲,自己重病好后打算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很想返回这雪中的故乡。
义三平淡地简短地叙述着这一切。可桃子望着义三的脸,却显得十分紧张,充满生气。
“你说的全是真的?可是,那个长着漂亮眼睛的人到哪儿去了呢?”
“我也不知道。”
“我到东京以后,替你去找。”
“算了吧。”
“不,我就要替你去找。”
“你想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真搞不明白。”
“你是不想明白。”
桃子突然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滑雪姿势,向着归途,一溜烟儿地滑走了。
“不过,我会明白的,用不了多久。”
走进街镇,已是夕阳西下时分。银色的群山已遮掩住了西侧一带。
这天的晚饭吃得很晚。
桃子的母亲要是对某件事情过分投入的话,你就是怎么叫,她也不中途罢手的。
桃子的母亲在某个角落发现了一个古老的蓝色花瓶,准备送给东京的朋友作礼物。于是,便开始仔细地包装起来。母亲从来不穿和服,可是,她想起了自己喜欢和服的朋友。就这样,吃饭的事便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桃子一边等着母亲吃晚饭,一边求义三去帮忙叫叫。
“你去叫叫我妈。我叫,她不听。”
“不过,我哥哥他们还等着我呢。”
“那不成,不成。”
桃子拽着义三的袖子,把他带到母亲在的地方。
“妈,义三要空着肚子回去,你快点来啊。”
“是吗?这可是件大事。”
母亲终于放下手,不再包装了。
义三又失去了一次回哥哥家的机会。
在桃子的劝说下,义三还洗了澡。
“这回你就回不去了。要是出去着了凉,就要再得感冒的。”
对于桃子试图偎依在自己身边的这种令人怜惜的情感,义三无法拒之不理。另外,它也使义三享受到了家乡的闲适之情。
不过,当他来到西侧的房间,钻进被窝时,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冰冷的被窝里,义三舒展了一下身体。
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即使在冬闲时节,也是忙忙碌碌的。那时,年长的人们都是不断地找寻工作来做的。女人们转动着纺车,老人们编着粗绳。义三的眼前浮现出那些因劳作而疲惫、因劳作而安心的老人们的面影。
房子也像他们那样在拼命地工作。义三真想见到房子,真想在那个已不见房子家踪影的、医院的庭院里再见到她。
义三站起身来,准备关掉从屋顶上垂落下来的电灯。
就在这时,隔扇门打开了五寸宽。
桃子侧身走了进来。她穿着红条的法兰绒睡衣,上面套着花染的短外罩,肩上披着毛线织的披巾,猛一看,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我睡不着。平时,我睡得要晚得多。睡觉前,我都是要看看书、织织毛线活的。可是,义三你来了以后,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
桃子站着,又问:
“我不能来聊聊?再呆一会儿,困了就走。”
“咱们不是说了好多了吗?!”
“你一点儿也没说。”
“明天吧,我困了。”
义三的手仍放在电灯的开关上,说。
“你也休息吧。”
义三关上灯,钻进了被子。他要封住桃子的口,不让她再说出其他的撒娇的话。
隔扇门缓缓地关上了。听着桃子孩子般可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义三心里一阵骚乱。他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几乎咬出了牙印。以此来抑制自己想紧紧拥抱桃子的欲望。
屋顶上,老鼠在东窜西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