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一点海军学生聪明了一些,当我同他在西单散步时,他向我说:
“她有个弟弟死了,她想起她弟弟,真会发疯。”
我因为估想得出这海军学生心中的主意,我说:
“要个弟弟多容易!她弟弟死了,你现在不是就正可以作她的弟弟吗?”
海军学生脸红一下,想要分辩,又不敢分辩什么,把我肩上轻轻的打了一掌,就跑开了。
等到第二次我在北京香山见到她们,问及她些经过情形时,我方明白海军学生同我在西单散步那一天,就正是丁玲接到海军学生一点稀奇礼物的一天。原来海军学生那天一早就用了个纸盒子,装好一大把黄色玫瑰,请公寓中伙计送至丁玲住处,并且在花上写着个小小字条:“你一个新的弟弟所献。”把花送去以后,半天没有回信,这海军学生手足无措,心中不宁,故跑到我住处来,把我拉出去散步,想从我的谈话上得到一分支持日子的勇气。等到被我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刺了他那么一下,就又急又羞,离开了我跑了。他一人跑到西城外田野里胡乱奔蹿,直到晚上方转回公寓!
丁玲女士第一次离开北京时当在春天,第二次再来北京为我见到时,却是那一年的秋天了。
中秋那天我在他们香山小屋里看到她时,脸上还有新妇腼腆的光辉,神气之间安静了些也温柔了些。问她还喝不喝酒?她只微笑。问她还到芦苇里去读诗没有呢?也仍然只有微笑。我心里就想说:“你从前不像个女子,只是不会有个男子在你身边,有了男子到你身边,你就同平常女子一样了。”
关于她做了新妇,同这个海军学生在香山如何打发日子,我在《记胡也频》那本小册子虽说到了些,却想把对于她生活发展极有影响的,这一段日子中其他事情,再记下一些。
那时两人原是以为山上可以读书,故搬到这山上来住下的。事实上则两人读书,诚如我在另外那本书上所提到的那样,不过需要几本书,把两人生活装点得更幸福一点罢了。假若当真为的是读书,所有的书未免太少了。他们的书是一部关于曲的什么集子、一部《郑板桥集》、一部《倪云林诗》、一部《花间集》、一部《玉台新咏》,其余便是半书架翻译小说,那时两人所看的书,好像也就全是这些翻译小说。此外还有些无政府主义的书籍,以及社会革命理论书籍,则是搁下来却不很翻阅的。两人的英文程度,看点法国俄国转译成为英文的书籍,还不至于怎样费事,不过那时书架上的英文书籍,则仿佛一共只有三本,一本是小仲马的《茶花女》,一本是莫泊桑的《人心》,一本则是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两人虽然只有这样三本书,还常常预备着手来翻译。提到要译书,作太太的一个总最先把笔拿起,但译到第一页或第五页某一行,几个陌生的字从字典上寻不着它的意义时,最先把笔摔去的也常常是她。两人间或还读些哲学经济书籍,两人之间思想比较起来,由于过去的习染不同,故她比海军学生似乎进步一些,且比较海军学生所知道的多些。海军学生办《民众文艺》时,他们若沿袭了那个题目作去,则革命文学的酝酿,当由北而南,不至于还等待到四年后由南而北了。海军学生自从湖南回来以后,就不大像一般小说中所谓“革命人物”,只像书中所说的“年青情人”了。由于崭新的生活使两人感情皆在眩目光景里游泳,海军学生当时只打量作英国的雪莱。写诗赞美他的同伴,似乎是他工作最重要的一部分。
两人搬到乡下来住,自然也希望让会写小说的多写些小说,想读书作画的也多得些空闲做自己所做的事。可是会画的一个,当时除了每晚在灯光下为海军学生用墨勾出侧影外,别的皆不动笔,写小说的则总是写了又扯,扯了又写,事实上却把时间完全被其他一切事情费去了。他们既自己处理伙食,则淘米煮饭买菜提水皆得自己动手。把饭吃过后,看看天气很好,两人自然就皆以为出去走走较好。不出门则或看看书,或携着手讨论一个未来的理想。各样事皆想作,一样事全弄不好,于是日子也就从从容容无声无息从两人身边溜掉了。
两人当时生活方面既大部分得湖南为寄钱来,或湖南接济耽误了时间,不能按时寄到,或者因为钱虽寄来,由于不善处置,用去太早,穷极了时从我处又想不到什么办法,总得进城去筹点小款,方能支持下去,作太太的便从床下把柳条箱拉出来,拣出些不适用的衣服,用一个花标作成的包袱包好,带着微笑交给那海军学生。两人事先便约好了,一个在家中读书,一个徒步拿东西进城从当铺换钱。有时当真那么作,有时则虽业已说好,当那海军学生挟了包袱出门时,作太太的便追出去,陪伴到街口。到了街口眼看到那海军学生好像一个下班的巡警模样,孤零零的从灰色的石子路上走下山时,作太太的大约一面为了走路的十分寂寞,自己留在家中来想像那走路的一个,什么时节到了什么地方,未免也太寂寞了,自然毫不再加思索,又赶快跑上前去。
海军学生见人追赶来了,就会问:
“怎么样,是不是一个人留在山上吓怕?”
那一个便说:
“我不怕。”
两人暂时停顿在大道边,互相望着。
“你回去,不许再送我!”
“你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我心里很不好受。”
“走点路算什么?我正想走路,这点路并不算远!”
“真不算什么吗?”
“我全不觉得远。”
她原来就正等着那么一句话,她说:
“那么,我就同你一起进城去。”
这自然得有一会儿争持,因为照实说来这条路并不很近。若当天便得来回,则更不像是一个女孩子所能办到的。那一个还待在天气以及另外什么意义上找寻不能两人下山的理由,只须另一个把眼瞪瞪,头略偏,做出一个女人惯常用来慑服男子的动作,于是不得不变更了原来计划,只好两人一起装成散步的样子,向北京城走去了。
这自然算得是一个极长的散步,很需要一分气力同时间,下山后须绕过玉泉山长长的围墙,经过青龙桥,又沿着颐和园后面一带长长的围墙画了半个圈儿,绕到挂甲屯、海甸,进西直门……不过海军学生对于这点路程似乎并不觉得难堪,有了一个同伴后,自然更从容多了。两人下山虽为的是筹措伙食,却常常走到半路忘了这件事情,因为关心泉水同天上白云,在路上一坐也就常常是三点两点。有次黄昏上山,因为眷恋天上新月的美丽,两人竟在玉泉山小河边坐到半夜。
有时海军学生实在不能进城,则丁玲女士一人用散步方法,从山上荡进北京,到城中时找寻朋友,时间晚了一点,就住在曹女士的住处。借得了钱,因为舍不得坐车,则仍然徒行回山。回到住处,在山上的那一个自然是睡的不很安神的,从城中上山的一个则为三十里一段路途也折磨坏了,可是一见面,一切疲劳同牵挂皆去掉了。在城中的便听在山上的那个诉说一晚所领略的境界,在城中的一个又告给在山上的一切城中事情。什么刊物登了什么人的诗,什么杂志见到什么人的小说,市场小书摊上出了几本新书,书叫什么名字,印什么封面,有谁作序,皆尽所知道的说去。或者同时还带了几封从城中友人住处转来的信件,或者还带回了一些新出书报,两人一面着忙撕去那书卷的封皮,一面便微笑大笑。有时坐车回来,则一定还买一口袋白米、一点荤菜、一点海军学生所欢喜的甜点心、一把花。海军学生一面提水烧煤,准备晚饭,一面听城中路上一切新闻,事作得正好,忽然一晃不见了,各处找寻皆不见了,过一回,才知道原来他为了去买点点酸醋,已从碧云寺街口跑回来了。
两人绝了粮,又恰恰不便进城,就过我住处,同我吃慈幼院大厨房的粗馒头,次数似乎也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