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也就接手抱过来,对着他玩了一会儿,就埋怨起宝钗来道:宝姐姐,你真个的太高兴了,这点子孩子,也不顾着天气,你就抱过来,叫我心里怪痛他。
就有王妈妈、麝月、晴雯、素芳接过手抱回去了。贾琏那边也送了一盏和合双刘海。还送一座西王母群仙奏乐与薛姨妈。这潇湘馆中挂的灯,一座是十六面的画纱绢马灯,写出一匾,是长江万里图,从岷山导江,一直到三江归海,一段段的人物故事,都用头发丝铜丝儿做出各样活动的机关,这是黛玉从小在南边,忆着南边的意思;一座是五真远祖图,全用西洋法,五官都自活动,装点出这些列仙出身得道的光景;一座是淮南王拔宅飞升,云中鸡鸣犬吠,那些云霞人物活动不用说得,连鸡犬也叫出鸡犬的声音来。到了十三晚上,先是贾政、贾赦等同姜景星、林良玉、曹雪芹、程日新、白鲁等,先衣内眷回避了,细细地各处进去看过。到了潇湘馆,看见这些巧灯儿,益发新样,就坐将下来。白鲁一面看,一面说道:瞧这样的好灯,主人家不拿出酒来也不配。
姜景星瞧得太太们也要来瞧,不便在此喝酒,就说道:要喝酒,寡酒不中用,若是个寻常的按酒也配不上这个灯,而今且将好茶来喝了。咱们叫宝兄弟好好地备下了好的,咱们明日晚上大家约定了到这里对着灯月痛喝他三更天。
众人都说好,就将上好的茶喝了。杭三泉兄弟两人就说道咱们喝了这个好茶,洗亮了嗓子,咱们就今日晚上同黎香院一班教师女孩子大家赌赛过叫百龄好不好?
宝玉说:很好。就叫人一面传知黎香院,一面向缀锦阁铺设,也叫人往林府取家生。随后便是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等领了一众姊妹各处地逛,一路儿看到潇湘馆来。这时候林良玉那边的清客们只在大观楼上,一套清曲一套十番。那黎香院的女孩子也分了两班,在缀锦阁、藕香榭两个清曲细唱。大观园的树林上都挂起各色各样的灯,连池子里也用木板漂着鱼灯、鸳鸯灯、鹭鸶灯,也有小灯船唱着采莲歌,合着洋琴鼓板放些小焰火。真个的七华九彩,绿焰红辉;结彩分四照之花,沉香吐三珠之树。只有栊翠庵里挂几盏素玻璃灯儿。那些小丫头只管拿了些各色的鱼灯、鸟灯成群结对地往山子上下绕过去穿过来,远远地望去,不见人走只见灯行。那些树林上绿光也分外地可爱。这些太太姑娘们尽着说说笑笑,吃果子喝茶。宝玉一个人就乐坏了,东跑西走,拉着姊妹们,批评这个那个。王夫人只说不要闹乏了。黛玉、宝钗笑道:他本来叫一个无事忙,这会子的忙不用说了。只是你也体谅着太太的惦记你。
这荣国府的玩灯,一直闹到土地生日。宝玉只是一天天地巴着天晚,要点起这些灯来。一日天晚了,大家点起灯,史湘云也来看,黛玉就说道:云妹妹,你本来是爱玩的,怎么这样素净起来?就算看不起尘世的繁华,你知道麻姑仙人也曾掷米成珠呢,你何妨游戏游戏?史湘云只笑着。黛玉、宝钗、宝玉、探春再三地央及她。湘云笑道:也等人静了,给你们玩意儿瞧瞧。众人都诧异起来,道:你原来藏着什么灯儿在那里。
湘云只笑着,黛玉宝玉便问惜春,惜春道:实在没有,早早晚晚一同的,并没有什么灯儿。果真有了,它便不挂,我也会挂起来呢。众人便说湘云哄他们。湘云笑道:哄就哄罢了。宝玉又再三地央及她,湘云便笑道:就扎起来,也要好一会子,我已经叫人扎去了。你们要看,总要人静了才有。
黛玉、惜春便知道她有什么变法儿,就说道:是了,人静了自然有得看的。但则是我们过去看,还是拿过来?湘云道:在这里看就是了。
众人只道拿过来,就摆些小碟儿吃酒等着。看差不多人静了,史湘云道:你们果真要看我这个灯,大家上阁去。我这个灯点得很高,你们要瞧,要往阁上头望去。众人真个的依了她,同到阁上去望着。栊翠庵里静悄悄,只怪她说谎。史湘云用指头指着说道:你们且瞧一瞧。
只见栊翠庵里三四只白鹤儿灯飞出来,飞到半空里,回翔飞舞,随后又有三四只跟上去。末后有一只老鹤,直上去,口里吐出五色霞光。这八只鹤就跟着它舞。把阁上众人都惊得呆了。湘云就走到栏杆边挥一挥手,只听得半天里一阵回风,飘下些笙乐之声,那一群鹤飞到云端里去了。黛玉、惜春只怕湘云也上了天,连忙拉住她,说道:你真个的是个仙人儿了,鹤也被你召了来。
湘云笑道:你们也糊涂得很了,谁看见鹤肚子里会点起蜡来,这不是煮鹤了。真正笑也要笑死了,统是一班孩子的说话。宝玉道:好妹妹,你这个玩儿实在比人家不同,我就很爱它,怎样再飞只鹤灯儿给我瞧。
湘云笑道:多也没有了,一两盏只怕还有。你们不要性急,只替我瞧着看吧。正说间,只见栊翠庵内果真又飞起两盏鹤灯,一大一小,子母似的,也上上下下舞了好一会,也往空里去了。宝玉道:再叫几声更好。
湘云笑道:这是张姑娘送亲,又响又亮了。而今凭你们千方百计地弄巧赌强,我不过用个西洋法儿,你们就说是仙法儿。这样看来你们的巧思儿也有限。众人只是不信,便跟了湘云下来,黛玉、惜春只紧紧地跟着,湘云笑道:你们当真的不信,再叫你们看小玩意儿。就叫翠缕去将床底下一筐的纸团儿搬过来,真个的翠缕就搬过来。众人看一看,只是各色各样的纸团儿,不信它有什么奇处。湘云就叫丫头们两人拿一个都往院子里站着,教他们一同地点着了。那些纸团一会子鼓满起来,一齐飞升上半天里,就如十几个月亮呼风疾走,好些时方才不见。这就是湘云留下的洋灯儿,众人惊奇不已。湘云便将一个遗下的拆开来,讲这配的法儿,说是在先的鹤灯也只是这样的。黛玉道:怎么样那个群鹤儿会舞呢?,那笙乐之声又是何处来的?又是谁在庵里点的呢?
湘云笑道:算着时刻点了走线有什么奇,顺着风儿也会舞,我倒没有听见什么笙乐之声。众人差不多被她瞒过了,只有黛玉、惜春知道她不肯露相。众人便收拾了各色的灯,只玩这个洋灯儿。一日黛玉正在闲坐,忽见宝玉走进来,望着黛玉只嘻嘻地笑。黛玉问他:笑什么事情?
宝玉笑道:事情呢没有什么事情,有一件好得很的玩儿东西在这里。
黛玉就叫他拿出来。宝玉只是笑着不说。黛玉道:也没有什么奇,我也不要什么玩儿东西,不像你那么孩子气。
宝玉道:你真个不要,我为的是你心爱的东西,费了多少劲弄来的呢。黛玉也想不起,就拉住了宝玉搜他。宝玉笑道:搜是搜不出来呢。你果真的要它,你只许了我也拿金鱼儿游给我瞧瞧。
黛玉笑道:金鱼儿昨晚上在水盂内的,这会子正要捞起来。你只要拿出什么好的来,我就将金鱼儿游给你看。
宝玉道:我就拿来给你。宝玉就跑出去,一会子走转来,说道:来了,来了,就挂起来吧。黛玉便走出来看,只见竹林上挂了一个金笼,就是从前这一只绿鹦鹉。黛玉真个喜得了不得。鹦哥望见了黛玉,就叫道:林姑娘,林姑娘,林姑娘来了,我想得你好,快给我洗个澡儿。黛玉就叫素芳、香雪快快地替它洗澡。宝玉笑道:我今日下衙门回来,走到西华门瞧见它,我倒不在意,它就叫了我的名儿,我就下了车瞧它。它就念起诗来,可不爱它呢。也不知谁偷出卖给他,这个店是一个花儿店,给了他三十两银子,才给我提过来。你说不孩气了,不要玩儿的了,真个不爱玩儿它?瑶儿你拿了去,赏给你吧。瑶儿也只笑着。黛玉笑道:你也没有说明,我怎么不爱它。
那鹦哥洗完了澡,抖抖翎毛,跳上架子,将嘴儿琢刷了一番。这素芳就去喂它,鹦哥也乖得很,略饮了几口水,就念起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来。直把个黛玉、宝玉笑得了不得。瑶儿也便出去了。宝玉笑道:咱们瞧金鱼儿罢。
黛玉就叫香雪取出来。宝玉赶着地瞧它,也要了显微镜细细地瞧它两面的篆字,真个活泼得很。宝玉连声说道:有趣。晴雯也走进来,大家说说笑笑。晴雯过来瞧这个金鱼儿,说道:本来今明两天是下水的日子。宝玉就叫晴雯取出来,仍旧给黛玉挂好了。宝玉还去瞧瞧,说道:实在有趣,真个的稀世之宝。我这一块玉只是个呆的,谁有这个灵劲儿。
黛玉道:没有它也不被你拖下苦海去。
宝玉笑道:没有这个金鱼儿,你还瞧得见这个鹦哥么。
黛玉道:我要瞧鹦哥,南海去也瞧一个,要这捞什子做什么。你那个捞什子有什么锁儿锁住了,真金真玉配得好不过,又要什么佛了仙了。那仙佛说定的仙佛话,配金配玉好不过呢。
宝玉笑道:罢了,一班拐骗的僧道,弄的隐身障眼法儿。你这揭我的短,你再这么着,我就弄出从前的隐身法来,暗地里捉弄你。
黛玉笑道:谁怕你,我也会学了老爷拿些秽物淋了你,怕什么。告诉你,现有真钢实货的史真人在家,我只要告诉了他,尽着地破你的邪道。
宝玉便笑着道:罢了,我就怕定了你。黛玉啐了一啐。这时候渐渐近了清明,到了寒食禁烟。宝玉等聚些相好,骑着小川马出去游玩。黛玉也约了姊妹,大家走到山子上边,远远地望些春色。黛玉就走到最高处,便是凸碧堂。只见晴雯独自一个人扶在栏杆上,凄凄惶惶地只是个拭泪不止。这黛玉日在锦绣丛中,绮罗队里,喜孜孜地长久没有伤心;又且晴雯近来也诸事满心足意的,王夫人以下也都待她到二十分,还有什么烦恼?黛玉只怕宝玉小孩子性儿又有什么委屈了她,就悄悄走上去挨着她,拍她的肩儿道:晴雯妹妹,你这会子还伤什么?
晴雯只是哽哽咽咽的。黛玉又再三地问她,晴雯拭了泪,将手远远地指道:姑娘,你瞧见那个地方么?
黛玉仔细地望一望,便道:那是一丛树林,伤它做什么?晴雯哽哽咽咽地道:可怜见的,那就是晴雯的坟墓儿,晴雯的前身就葬在那树底下。黛玉听了,也就忍不住地滚下泪来,说道:可怜见的,怪不得你这样的伤。但是你虽则苦了前身,还亏了这个五儿,才有了今日的你。我若是同了你一样,也葬在地底下去,一样的地底下,还要葬到南边去,今日就回不过来。黛玉说了,自己也十分地伤起来。晴雯倒反来劝黛玉,黛玉倒伤个不了。晴雯道:姑娘,我总想到自己坟上去走走,虽不能见着地底下的枯骨,也还踏着自己棺盖上的地土。
黛玉道:这也是必该的,我们这个大观园背后,到那里也很近了。明日听说老爷太太们统要往城外扫墓去,咱们何不借一个踏青的名儿约了姊妹,大家开了后园门出去踏青。也预先约过,各人各自的结伴携壶,不必聚在一块。我就同着你再带了柳嫂子到你坟上去祭你的前身,也只当我奠了自己的前生。你也再替这个现身就这冢左近拣下一块地土,定下了一块寿域,倒替五儿立一块碑,叫宝玉作一篇碑文刻上去。你将来百岁过去了,仍旧将这个现身还给五儿。我们这番话只告诉宝玉、柳嫂子,统不告诉别人。你说好不好?黛玉这番话倒把晴雯说得快活起来,便道:这么着,我可不满心满意了。不是姑娘这么说,我倒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