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生,年纪很轻,并且不爱说话,一定是一个深沉而温柔的人儿。这是多么可爱,以后搬到那幽雅的新房子里一定有许多值得人留恋的生活呢!我这样想着日色渐渐下沉了,夜里躺在凉榻上时,心里还急切的盼望陈太太的来临。
第二天我一面整理衣服箱子,一面看手上的表已经下午五点钟了,我的心更加慌了,"怎么他们还不来?"我对建说。"总会来的,你着什么急!"
"不是,我想看看那位陈太太。"
"真奇怪,你为什么那样喜欢看她!""没有什么理由,我只喜欢沉默的人。""沉默比一切都伟大——这是你的哲学是不是?"建有些和我开玩笑。
"真讨厌,什么哲学不哲学,你专门会讥讽人!"建同我都不禁笑了。
"砰砰砰砰"后门打得山响。
"喂,来了,叶妈,叶妈快下去开门!"叶妈被我催得发了昏,把茶杯放在床上就忙忙跑下去开门。果然是他们来了,橐橐的马靴声和细碎的高跟皮鞋声问杂着直响到楼梯上,我放下手里的衣服迎到楼门口。陈先生笑嘻嘻的领着他的太太站在我的面前。他对他的太太说这位是"黄先生"我对面的那位太太一声不响的向我鞠躬。我连忙还礼,请他们里面坐。陈先生在这样的炎热天气里还穿着老布的军装,背上被汗水打湿了一片,他便连忙脱衣服到浴室去洗脸了。陈太太真沉默,她静静的坐在一张藤椅上。
"陈太太才从火车上下来吧?"
"是!"她又不说话了。"天气很热呢!"+
"是!"
我刺刺不休的问东问西,她只应道"是",别的话再不多说一句,建向我看着笑,我装作看不见,侧转头去。也开始学沉默。不久陈先生从浴室回来了,建便和他计划明天搬家的事情。
吃晚饭了,我请陈太太到下面去,她也只应了二声"哦!"这一来把欢喜说话的我,也变成哑子了。晚饭后天气还是非常热,我请陈太太出去湖滨走走,陈太太依然是沉默的,我们绕着微有波皱的湖水走了大半个圈子。建和陈先生并肩的谈笑着。我同沉默的陈太太跟在后面,还只是沉默着。
晚上的西湖,被浓雾盖住了青山,只见一片黝黑,一片苍茫,在这时候沉默似乎更有意义;我不住揣想沉默的陈太太这时脑子里织些什么剧景,也许她在听大自然的低语,或在看天末的神影。"到底沉默是伟大的!"我最后自己向自己下了这么个断语。
由湖滨回来时,我对陈太太说:"今天你们很累了,早些休息吧!"
"是!"她还只是一个"是"字回答我。当我们回到房里时,我不禁对建赞叹道:"陈太太真沉默。"建没有说什么,只是淡然一笑,我猜不透他的心事,大概又在笑我犯神经病吧!第二天我绝早就起来了。八点钟,搬运汽车已经开到,我们忙着搬东西。陈太太站在院子里,依然沉默着,在一切喧嚣杂乱的空气中,我似乎更体会到沉默的意义,也更看重沉默的不平凡。搬到新房子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太阳的凶焰,逼得我头疼周身发软,这时候我真懒得开口,只怔怔的靠在还没有安置好的沙发上。建还没有来,他在料理交代房屋的事情。陈先生营里有公事不能久耽搁,他走后,偌大一所房子只有沉默的陈太太和我留在那里,叶妈还没有来,四境真是同死般的寂静。只有夏蝉拖着喑哑的鸣声穿过竹林,和小麻雀在葡萄架下面吱吱的叫。
中午时,建回来了,他为那些琐碎的事情麻烦得动了肝火,不住的向我唠叨。夏天人们的气分都不大好,我为了他的唠叨也就发起牢骚来。我们高声的谈讲着,而陈太太却默默无言的在收拾她自己的房屋。
搬了新家,有许多朋友不断的来看我们。所以客厅里差不多是每天都坐着客人,大家谈东说西,热闹非常。而陈太太总是默默的坐在沙发上,听那些客人们发狂论。她不答言,也并不露着厌烦,只是沉默的微笑。有时象是在沉思。有时客人来了,她便独自躲到院子里,坐在回廊的犄角上,无言的挥动着芭蕉扇。每天黄昏时,陈先生由营里办公回来,陈太太也只默默的随着陈先生回到房里。有时偶然也听见他俩低声的谈话,但是还是陈先生不断的说,而她只简单的回答。
"这真是一个怪人,我是头一次看到!"建对我说。
"对了,我也觉得她不平常,不过我不知道她的沉默是不是有意义的?"
"你也太神经过敏,世界上哪里有几个伟大的沉默,我看她只是麻木罢了!"
"真是的,你怎么总是这样看不起人?"
"什么看不起人,你只要仔细的观察就明白了!""什么!你难道已观察到什么了吗?"
"你看昨天我们都在忙着别的事情,门铃那样响,她站在院子里,动都不动,这不是麻木吗?"建的话果然提醒了我,她的动作有时真象是麻木的。
"不管她,总而言之她是一个沉默的人罢了,至于沉默得是否有意义,那又是另一件事。"
"无意义的沉默就是麻木。"建还是不肯让步。"算了,我不同你多辩。"
"本来用不着辩。"
我们的话有些不投机,最后我也只有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