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行李书籍整顿了一整顿,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伊人便一个人到海边上去散步去。一片汪洋的碧海,竟平坦得同镜面一样。日光打斜了,光线射在松树的梢上,作成了几处
阴影。午后的海岸,风景又同午前的不同。伊人静悄悄的看了一回,觉得四边的风景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想把午前的风景比作患肺病的纯洁的处女,午后的风景比作成熟期以后
的嫁过人的丰肥的妇人。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比得太俗了。他站着看一忽,又俯了头走一忽,一条初春的海岸上,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清瘦的影子在那里动着。他向西的朝着了
太阳走了一回,看看自家已经走得远了,就想回转身来走回家去,低头一看,忽看见他的脚底下的沙上有一条新印的女人的脚印印在那里。他前前后后的打量了一回,知道这脚印
的主人必在这近边的树林里。并没有什么目的,他就跟了那一条脚步印朝南的走向岸上的松树林里去。走不上三十步路,他看见树影里的枯草卜有一条毡毯,几本书和妇人杂志等
摊在那里。因为枯草长得很,所以他在海水的边上竟看不出来,他知道这定是属于那脚印的主人的,但是这脚印的主人不知上哪里去了。呆呆的站了一忽,正想走转来的时候,他
忽见树林里来了一个妇人,他的好奇心又把他的脚缚住了,等那妇人走近来的时候,他不觉红起脸来,胸前的跳跃怎么也按不下去,所以他只能勉强把视线放低了,眼看了地面,
他就回了那妇人一个礼,因为那时候,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来了,她原来就是那姓O的女学生。他好像是自家的卑陋的心情已经被看破了的样子,红了脸对她赔罪说:
“对不起得很,我一个人闯到你的休息的地方来。”
“不……不要……”
看她也好像是没有什么懊恼的样子,便大着胆问她说:
“你府上也是东京么?”
“学校是在东京的上野……但是……家乡是足利。”
“你同C夫人是一向认识的么?”
“不是的……是到这里来之后认识的。……”
“同K君呢?”
“那一个人……那一个是糊涂虫!”
“今天早晨他邀你出去散步,是他对我的好意,实在唐突得很,你不要见怪了,我就在这里替他赔一罪罢。”
伊人对她行了一个礼,她倒反觉难以为情起来,就对伊人说:
“说什么话,我……我……又不在这里怨他。”
“我也走得乏了,你可以让我在你的毡毯上坐一坐么?”
“请,请坐!”
伊人坐下之后,她尽在那里站着,伊人就也站了起来说:
“我可失礼了,你站在那里,我倒反而坐起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因为坐得太久,所以不愿意再坐了。”
“这样我们再去走一忽罢。”
“怕被人家看见了。”
“海边上清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
她好像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伊人就在前头走了,她也慢慢的跟了来。太阳已经快斜到三十度的角度了,他和她沿了海边向西的走去,背后拖着了两个纤长的影子。东天的碧
落里,已经有几片红云,在那里报将晚的时刻,一片白白的月亮也出来了。默默地走了三五分钟,伊人回转头来问她说:
“你也是这病么?”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自家的左手向左右肩的锁骨穴指了一下,她笑了一笑便低下头去,他觉得她的笑里有无限的悲凉的情意含在那里。默默的又走了几步,他觉得被沉默压迫不
过了,又对她说:
“我并没有什么症候,但是晚上每有虚汗出来,身体一天一天地清瘦下去,一礼拜前,我上大学病院去求诊的时候,医生教我休学一年,回家去静养,但是我想以后只有一年
三个月了,怎么也不愿意再迟一年,所以今年暑假前我还想回东京去考试呢!”
“若能注意一点,大约总没有什么妨碍的。”
“我也是这么的想,毕业之后,还想上南欧去养病去呢!”
“罗马的古墟原是好的,但是由我们病人看来,还是爱衣奥宁海岸的小岛好呀!”
“你学的是不是声乐?”
“不是的,我学的是钢琴,但是声乐也学的。”
“那么请你唱一个小曲儿罢。”
“今天嗓子不好。”
“我唐突了,请你恕我。”
“你又要多心了,我因为嗓子不好,所以不能唱高音。”
“并不是会场上,音的高低,又何必去问它呢!”
“但是这样被人强求的时候,反而唱不出来的。”
“不错不错,我们都是爱自然的人,不唱也罢了。”
“走了太远了,我们回去罢。”
“你走乏了么?”
“乏倒没有,但是草堆里还有几本书在那里,怕被人看见了不好。”
“但是我可不曾看你的书。”
“你怎么会这样多心的,我又何尝说你看过来!”
“唉,这疑心病就是我半生的哀史的证明呀!”
“什么哀史?”
伊人就把自小被人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曾感得一些热情过的事情说了。两人背后的清影,一步一步的拖长起来,天空的四周,渐渐儿的带起紫色来了。残冬的余势,在这薄暮
的时候,还能感觉得出来,从海上吹来的微风,透了两人的冬服,刺入他和她的火热的心里去。伊人向海上一看,见西北角的天空里一座倒擎的心样的雪山,带着了浓蓝的颜色,
在和软的晚霞里作会心的微笑,伊人不觉高声的叫着说:
“你看那富士!”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不知不觉的伸出了五个指头去寻她那只同玉丝似的手去,他的双眼却同在梦里似的,还悬在富士山的顶上。几个柔软的指头和他那冰冷的手指遇着的时候
,他不觉惊了一下,伸转了手,回头来一看,却好她也正在那里转过她的视线来。两人看了一眼。默默地就各把头低去了。站了一忽,伊人就改换了声音,光明正大的对她说:
“你怕走倦了罢,天也快晚了,我们回转去罢。”
“就回转去罢,可惜我们背后不能看太阳落山的光景。”
伊人向西天一看,太阳已经快落山去了。回转了身,两人并着的走了几步,她说:
“影子的长!”
“这就是太阳落山的光景呀!”
海风又吹过一阵来,岸边起了微波,同飞散了的金箔似的,浪影闪映出几条光线来。
“你觉得凉么,我把我的外套借给你好么?”
“不凉……女人披了男人的外套,像什么样子呀!”
又默默的走了几步,他看看远岸已经有一层晚霞起来了。他和K、B住的地方的岸上树林里,有几点黑影,围了一堆红红的野火坐在那里。
“那一边的小孩儿又在那里生火了。”
这正是一幅画呀!我好像唱得出歌来的样子:
KennstdudasLand,wodieZitronenbluehn.
ImdunkeluhLaubdieColdorangengluehn,EinsanfterWindvomblauenHlmmel
weht,DieMyrtestillundbochderlorbeersteht,“底下的是重复句,怕唱不好了!
‘Kennstduessohl?
Dahin!DahinMoecht’ichmitdir,OmeInGeliebter,ziehn!”
她那悲凉微颤的喉音,在薄暮的海边的空气里悠悠扬扬的浮荡着,他只觉得一层紫色的薄膜把他的五官都包住了。
“KennstdudasHaus,aufSaeulenrubtselndach,Esgiaenztdrssaal,esschimmert
dascermach,UndMarmoilderstehnundsehnmlchan:
Washatmandlr,duarmeskind,getan?”
四边的空气一刻一刻的浓厚起来。海面上的凉风又掠过了他的那火热的双颊,吹到她的头发上去。他听了那一句歌,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一个轻薄的妇人的事情来。
“你这可怜的孩于呀,他们欺负了你么,唉!”
他自家好像是变了迷娘(Mignon)。无依无靠的一个人站在异乡的日暮的海边上的样子。用了悲凉的声调在那里幽幽唱曲的好像是从细浪里涌出来的宁妇(Nymph)魅妹
(Mermaid)。他忽然觉得Sentimental起来,两颗同珍珠似的眼泪滚下他的颊际来了。
“Kennstdueswohl?
Dahin!DahinMoccht'IchmltDlr,OmelnBeschuetzer,zlehn!
KennstdudenBergseinwolkensteg?
DasMaultiersuchtimNebelseinenWig,InHcehlenwohntderDrachenalteBrut,Es
stuerztderFelsundueberlhndeFlut:
Kennstduihnwohl?
Dahin!DahinGehtunserweg,OVlter,lassunsziehn!”
她唱到了这一句,重复的唱了两遍。她那尾声悠扬同游丝似的哀寂的清音,与太阳的残照,都在薄暮的空气里消散了。西天的落日正挂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反射出一天红软的
浮云,长空高冷,带起银蓝颜色来,平波如镜的海面,也加了一层橙黄的色彩,与四围的紫色溶作了一团。她对他看了一眼,默默地走了几步,就对他说:
“你确是一个Sentimental!”
他的感情脆弱的地方,怕被她看破,就故意的笑着说:
“说什么话,这一个时期我早已经过去了。”
但是他颊上的两颗眼泪,还未曾干落,圆圆的泪珠里,也反映着一条缩小的日暮的海岸。走到她放毡毯书籍的地方,暮色已经从松树枝上走下来,空中悬着的半规上弦的月亮
;渐渐儿的放起光来了。
“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