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她和她的父亲要伊人带上镰仓去洗海水澡。伊人因为不喜欢海水浴,所以就说:
“海水浴俗得很,我们还不如上箱根温泉去罢。”
过了两天,伊人和M及M的父亲,从东京出发到箱根去了。在宫下的奈良屋旅馆住下的第二天,M定要伊人和她上芦湖去,N老人因为家里丢不下,就在那一天的中饭后回东京去
了。
吃了中饭,送N老人上了车,伊人就同她上芦湖去。倒行的上山路缓缓的走不上一个钟头,她就不能走了。好容易到了芦湖,伊人和她又投到纪国屋旅馆去住了。换了衣服,洗
了汗水,吃了两杯冰淇淋,觉得元气恢复起来,闭了纸窗,她又同伊人睡下了。
过了一点多钟太阳沉西的时候,伊人又和她去洗澡去。吃了夜饭,坐了二三十分钟,楼上还很热闹的时候,M就把电灯熄了。
第二天天气热得很,伊人和她又在芦湖住了一天,第三天的午后,他们才回到东京来。
伊人和M,回到本乡的家里的门口的时候,N老人就迎出来说:
“M儿!W君从病院里出来了!”
“啊!这……病好了么,完全好了么!”
M的面上露出了一种非常欢喜的样子来,伊人以为W是她的亲戚,所以也不惊异,走上家里去之后,他看见在她的房里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这男子的身体雄伟得很,脸上
带着一脸酒肉气,见伊人进来,就和伊人叙起礼来。N老人就对伊人说:
“这一位就是W君,在我们家里住了两年了。今年已经在文科大学卒业。你的名氏他也知道的,因为他学的是汉文,所以在杂志上他已经读过你的诗的。”
M一面对W说话,一面就把衣服脱下来,拿了一块手巾把身上的汗揩了,揩完之后,把手巾递给伊人说:
“你也揩一揩罢!”
伊人觉得不好看,就勉强的把面上的汗揩了。伊人与W虽是初次见面,但总觉得不能与他合伴。不晓是什么理由,伊人总觉得W是他的仇敌。说了几句闲话,伊人上楼去拿了手
巾肥皂,就出去洗澡去了。洗了澡回来,伊人在门口听见M在那里说笑,好像是喜欢得了不得的样子。伊人进去之后,M就对他说:
“今天晚上W先生请我们吃鸡,因为他病好了,今天是他出病院的纪念日。”
M又说W因为害肾脏病,到病院去住了两个月,今天才出病院的。伊人含糊的答应了几句,就上楼去了。这一天的晚上,伊人又害了不眠症,开了眼睛,竟一睡也睡不着。到十
二点钟的时候,他听见楼底下的M的房门轻轻儿的开了,一步一步的M
的脚步声走上她的间壁的W的房里去。叽哩咕噜的讲了几句之后,M特有的那一种呜呜的喘声出来了,伊人正好
像被泼了一身冷水,他的心脏的鼓动也停止了,他的脑里的血液也凝住了。他的耳朵同大耳似的直竖了起来,楼下的一举一动他都好像看得出来的样子,W的肥胖的肉体,M的半开
半闭的眼睛,散在枕上的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和舌尖,她的那一种粉和汗的混和的香气,下体的颤动……他想到这里,已经不能耐了。愈想睡愈睡不着。楼下息息索索的声响,更
不止的从楼板上传到他的耳膜上来。他又不敢作声,身体又不敢动一动。他胸中的苦闷和后悔的心思,一时同暴风似的起来,两条冰冷的眼泪从眼角上流到耳朵根前,从耳朵根前
滴到枕上去了。
天将亮的时候才幽脚幽手的回到她自己的家里去,伊人听了一忽,觉得楼底下的声音息了。翻来覆去的翻了几个身,才睡着了。睡不上一点多钟,他又醒了。下楼去洗面的时
候,M和W都还睡在那里,只有N老人从院子对面的一间小屋里(原来老人是睡在这间小屋里的)走了下来,擦擦眼睛对伊人说:
“你早啊!”
伊人答应了一声,匆匆完了脸,就套上了皮鞋,跑出外面去。他的脑里正乱得同蜂巢一样,不晓得怎么才好。他乱的走了一阵,却走到了春日町的电车交换的十字路口了。不
问清白,他跳上了一乘电车就乘在那里,糊糊涂涂的换了几次车,电车到了目黑的终点了。太阳已经高得很,在田塍路上穿来穿去的走了十几分钟,他觉得头上晒得痛起来,用手
向头上一摸,才知道出来的时候,他不曾把帽子带来。向身上脚下一看,他自家也觉得好笑起来。身上只穿了一件白绸的寝衣,赤了脚穿了一双白皮的靴子。他觉得羞极了,要想
回去,又不能回去,走来走去的走了一回,他就在一块树阴的草地上坐下了。把身边的钱包取出一来一看,包里还有三张五元的钞票和二三元零钱在那里,幸喜银行的帐簿也夹在
钱包里面,翻开来一看,只有百二十元钱存在了。他静静的坐了一忽,想了一下,忽把一月前头住过的赤仓旅馆想了出来。他就站起来走,穿过了几条村路,寻到一间人力车夫的
家里坐了一乘人力车,便一直的奔上赤仓旅馆去。在车上的幌帘里,他想想一月前头看了房子回来在电车上想的空想,不知不觉的就滴了两颗大眼泪下来。
“名誉,金钱,妇女,我如今有一点什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我只有我这一个将死的身体。”
到了赤仓旅馆,旅馆里的听差的看了他的样子,都对他笑了起来:
“伊先生!你被强盗抢劫了么?”
伊人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就走上帐桌去写了一张字条,对听差的说:
“你拿了这一张字条,上本乡XX町XXX号地的N家去把我的东西搬了来。”
伊人默默的上一间空房间里去坐了一忽,种种伤心的事情,都同春潮似的涌上心来。他愈想愈恨,差不多想自家寻死了,两条眼泪连连续续的滴下他的腮来。
过了两个钟头之后,听差的人回来说:
“伊先生你也未免太好事了。那一个女人说你欺负了她,如今就要想远遁了。她怎么也不肯把你的东西交给我搬来。她说还有要紧的事情和你亲说,要你自家去一次。一个三
十来岁的同牛也似的男人说你太无礼了。因为他出言不逊,所以我同他闹了一场,那一只牛大概是她的男人罢?”
“她另外还说什么?”
“她说的话多得很呢!她说你太卑怯了!并不像一个男子汉,那是她看了你的字条的时候说的。”
“是这样的么,对不起得很,要你空跑了一次。”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伊人就拿了两张钞票,塞在那听差的手里。听差的要出去的时候,伊人又叫他回来,要他去拿了几张信纸信封和笔砚来。笔砚信纸拿来了之后,伊人就写
了一封长长的信给M。
第三天的午前十时,横滨出发的春日丸轮船的二等舱板上,伊人呆呆的立在那里。他站在铁栏旁边,一瞬也不转的在那里看渐渐儿小下去的陆地。轮船出了东京湾,他还呆呆
的立在那里,然而陆地早已看不明白了,因为船离开横滨港的时候,他的眼睛就模糊起来,他的眼睑毛上的同珍珠似的水球,还有几颗没有干着,所以他不能下舱去与别的客人接
谈。
对面正屋里的挂钟敲了二下,伊人的枕上又滴了几滴眼泪下来,那一天午后的事情,箱根旅馆里的事情,从箱根回来那一天晚上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同昨天的事情一
样。立在横滨港口春日丸船上的时候的懊恼又在人的胸里活了转来,那时候尝过的苦味他又不得不再尝一次。把头摇了一摇,翻了一转身,他就轻轻的说:
“O呀O,你是我的天使,你还该来救救我。”
伊人又把白天她在海边上唱的迷娘的歌想了出来:
“你这可怜的孩子吓,他们欺负了你了么?唉!”
“Washatmandir,duarmcskind,grtan?”
伊人流了一阵眼泪,心地渐渐儿的和平起来,对面正屋里的挂钟敲三点的时候,他已经嘶嘶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