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林园是过去招贤寺的遗址,有好几处水榭,在那里可以俯瞰竹林山石。水榭下面有个池塘,短短的独木桥架在其上,池边有一株凌霄花,藤蔓蜿蜒而上,相传是唐宋时代所种植的。诗僧半颠和他的师傅破林,在这里居住几十年了。夏天,积涝成灾,我所居住的草堂,已成了一片沼泽,半颠写信叫我去,于是我和秋芙就到他那里借住。这时,街市上水深得都可以行船了,我的朋友们都杳无音讯。我每天和半颠谈禅,间或喝酒作诗,悠然度曰,似乎忘了人间的岁月。听说岳飞墓那边有素饮包子卖,我有天叫打着赤脚的婢女拿钱去买。我们吃饱了之后,就分些喂池塘中的鱼。秋芙扶着水榭的栏干,不小心把头上的翠簪掉到了水里,水面荡起了几圈波纹,就再也看不见了。只有簪子上所插的素馨花,还在水波上面飘浮。池边是一家姓梁的人守墓的屋子,屋里有个门,因为不走人而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屋里有个不肖的弟弟,无知无能很不成器。我住在那里一个多月,经常听到他们兄弟在家争吵的声音。有一天,我在池塘边行走,听到敲门声,寺里的僧人都去吃饭了,我就去开门,看见一个戴毡笠穿布衣的人,问梁某在不在,我指给他看,这个人就进了梁家守墓的屋子,我也关了门。半颠知道了,见到梁家的兄长,问他来的人说什么,梁兄说:“没有看见人来呀。”和他一起在屋里到处寻找,也没见人影,只有东边小楼上,房门紧锁甚是坚固,破窗而入,看见梁家的弟弟已经吊死在床上了,这才知道敲门的人原来是吊死鬼。自此以后这里鬼声啾啾,经常是从夜里一直到天明,梁家兄弟心里害怕,搬走了,我和秋芙虽然仗恃着《楞严经》护卫之力,但终觉得阴气逼人,难以久住,况且积水已退,于是也马上搬回草堂,后来听说半颠也跑到南屏山去居住了。我又有好几年没到那个寺去了,不知近来那所小楼里,还有人敢住没有?
我晚上睡不着觉,和秋芙一起谈论古今人材,到韩擒虎,我说:“韩擒虎生前为上柱国,死后可以当个阎罗王,这也算是一件很大的幸事。”秋芙笑着说:“只是被韩擒虎杀掉的张丽华等人有了冤屈无处可诉,怎么办?”我的父母晚年多病,我和秋芙修筑了一个祭坛,为他们作礼祷忏悔,诵《玉皇忏》七七四十九曰。秋芙作了篇骈体文,辞义深奥艳丽,可惜手稿没有保存,记不清了。当时正是秋天,供在瓶中的黄菊,颜色越开越美丽,夜深时钟馨敲响在万籁俱寂的旷野,显得格外清晰,四周被暮霭沉烟笼罩着,我俩恍然感到上清宫阙就在眼前,而忘记此身还在人世间了。秋芙所种的芭蕉,已叶大成荫,树荫遮蔽了室内的帘幕。秋天时,秋风吹雨“嘀嘀哒哒”地打在芭蕉上,我在枕上听了。好像打在心上一样。有一天,我在芭蕉叶上戏题了一句诗:“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第二天看见芭蕉叶上续上了几行诗:“是君心事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写得很柔媚,是秋芙的戏笔,但是对于我来说,却从中悟出了很深的道理。
春夜扶乩,瑶花仙子史降监祭坛,赋了一首词《双红豆》,写道:“风丝丝,雨丝丝,谁使花粘蛛网丝?春光留一丝。烟丝丝,柳丝丝,侬与红蚕同有丝,蚕丝侬鬃丝。”又赋《贺新凉》一首赠秋芙,写道:“久未城西过,料如今,夕阳楼畔,芭蕉新大,曰曰东风吹暮雨,闻道病愁无那。况几曰妆台梳裹。纸衫儿寒易中,算相宜还是摊衾卧。切莫向,夜深坐。西池已谢桃花朵,恁青鸾,天天来去,书儿无个。一卷《楞严》应读遍,能否情禅参破?问归计甚时才可?双凤归来星月下,好细斟元碧相称贺。须预报,玉楼我。”
夜晚听到秋虫的叫声,觉得心中有无限悲秋的伤感,忽然想起宋玉悲秋的《九辩》,便在榨边大声朗读。秋芙在房中更衣,半天不出来,听到我喊她才出来,眉角眼梢带着郁郁寡欢的神情。我问她为何不乐,秋芙说:“悲莫悲兮生别离,”这样的诗句你为什么要念给我听呢?“我安慰她说:”情侣之间的姻缘离合是没有定数的,我和你早已皈依佛教,也没有其他的兴趣,就是将来死后到了九莲台,也不会离别分手,你何必要作这种无益的悲叹呢?过去段金师以一念之誓,谛结了九十多世的婚姻,况且我和你呢?“秋芙点头表示同意,但脸颊上的粉妆已被眼泪打湿了,我也就不再读下去。
秋芙收藏有一根书尺,是吴黟山送的。书尺长一尺多,宽二寸多,相传是乾隆年间,泰山上有一棵汉柏发火自燃,钱塘高迈庵拾得没有烧尽的柏木,做成书尺,刻了铭文在上面,铭文写道:“汉代已经过去,古柏却有神灵,坚实而且多节,蕴含着千年的古春。它在一场大火中没有被烧尽,却得以与相亲。当夕照在竹篱茅舍中时,主人对它的珍爱犹如焦桐古琴。”
开窗望月,窗外一片寂静的深秋夜色,因此记起去年的今晚,我和秋芙到巢园居阁下赏梅的情景。月色朦胧斜挂在夜空,远处水光浩渺,天宽地阔,上下一色,我俩兴起登上补梅亭,品茶夜谈,兴致超脱而闲逸。秋芙刚刚插了一朵梅花在鬓间玉上,被檐下一枝弯曲的枝条挂住,一下子弹掉了,我又从枝上为她摘了一朵补上。如今补梅亭倾倒坍塌,花木荒芜,只有月亮有情,还在孤山丛林之间来来往往。
秋芙喜欢下棋,但棋艺不太精湛。每晚她总是拉我下棋,有时一直下到天亮。我开玩笑地问用《竹坨词》里的话问她:“掷钱斗草都已输,问你今宵拿什么偿我?”秋芙故意拿话掩饰说:“你以我赢不了吗?请让我用所佩带的玉虎作为赌注。”下了几十个子,秋芙的棋局明显失利,她故意让膝上的小狗跳到棋盘上搅乱棋局,我笑着说:“你这是在像玉奴一样恃宠撒娇吧。”秋芙默然不语,但在银烛的灯光下,已看到她的脸红了。从此以后她再不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