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着杨花清香的风浮进青锁窗,一只沾满蕊粉的蜜蜂晃晃悠悠,钻进了流苏帷幔的褶皱里。
蜂细小而琐碎的鸣声惊醒了站在绿熊榻一旁抱着麈尾冲瞌睡的小宫女。
小宫女偷偷看了眼榻上敧身而卧的娘娘,见她两片眼皮仍紧紧盖着,便舒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帷幔前,用麈尾挥赶着蜜蜂。
一恍惚,麈尾仿佛化为几缕花白的长须,而飞舞在幔间的两只玉手变成了皇帝杀气腾腾的眼
“啊”,娉婷贵妃尖叫一声,从榻上翻身而起,惊惶地盯着帷幔。
小宫女吓得趴倒在地,磕头请罪。
娉婷的鼻子唏嘘作响,只觉髻上的玉雀钗戳着头顶心,痛感一剑刺向喉咙莫非是哪个小贱人在钗上抹了什么慢性毒药?
她不由得一颤,双手往头上胡乱一抓,扯下裹着几根头发的钗用力擎为两段,才取得大捷似地气定神闲下来。
转而向小宫女骂道:“下作东西,你刚才在作甚?想是要放只毒蜂进来蛰死本宫,好到别的娘娘那里讨喜领赏去!前段日子廖公公还来讨个对食的,你再不尽心本宫就把你赏给他……别哭丧着脸,弄得一屋子霉气,去去,把花晴婕妤送本宫的那部什么书拿出去扔了,看到它就浑身不自在。”
小宫女一肚子委屈,却也习惯了这种委屈,允命要走,又被娉婷喊住。
她沉吟须臾,道:“宫里有什么大事么?”其潜意思是说玉宫里的皇帝是否病入膏肓了?
小宫女不解其意,反到哪壶不开提哪壶,回道:“呃,呃,尤美人又怀上龙种算不算大事……”
“哼,她这种有始无终的戏不知演了几回了,本宫能拿它当大事么?”
她眉头蹙出几道嫉恨的褶,不耐烦地屏退了小宫女。
小宫女垂着脸疾步走了出去,可才拐出门就一头撞进了一个暖和的胸膛“郁乐师!”小宫女的眼睛在男子脸上划了几下又迅速地避开,身子随之矜持地向后挪了几步。
“你别跑呀,怕我吃了你么?”男子双手抱胸,弯下腰凑近她的脸说,“还是我撞疼你了?”
两朵嫣红从小宫女的颧骨晕染到眼圈,她娇羞地咬咬下唇,挤出几个字:“你来了。”说罢,背过身迁延顾步地走开了。
望着她香泽脂粉的背影,男子撇嘴一笑,随即走向正堂旁的耳室。
也许是许久未见的缘故,此刻的娉婷贵妃使他感到摄人心魄的惊艳,和如隔三秋的陌生。
她蜷腿坐在榻上,一手捏着面海兽葡萄纹铜镜置于膝间,一手搭在望月窗窗棂上,歪头望着窗外。
窗外落霞满云天,晚烟笼林屋,水央缥缈的沙洲惊起一群白鹭,白鹭直飞向绯红的云端,云端之下,远山的影子蜿蜒迤逦,如她弯弯的眉。
眉下,两束目光仿佛望到千里之外,在那里有一片蔚蓝无尽的海。
她被包裹于艳粉芳脂宝钿中,映着金黄的霞色,像一尊璎珞霞帔的女神像,因高高在上而孤独,因美丽而哀伤。
这一刻,他觉得她不再那么野心勃勃令人可畏,而是有了种普通美丽女子的可爱。
她的肩如被刨过般,滑溜、泛着光泽,在他眼中,这样的肩该是被爱人呵护的:为它披上金泥薄纱披帛,将它搂紧温暖,于上落下温热的吻。
“郁泽,你要看多久呢?”娉婷突然说,也不看他,只是对着手中的铜镜,心不在焉地捯饬着桃花面。
郁泽略显尴尬,笑道:“这不能怪臣下,只怪娘娘生得倾国倾城。”
娉婷露出难得的笑意,却不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铜镜,铜镜反射的光圈印在她的脸上,两点丹唇越发要红出水似的。
“嗯……娘娘……你是那么的美丽……”
郁泽盯着娉婷,缓缓前移,到了榻边,冷不丁地坐了下去。在一瞬间,他看到铜镜中映出的并不是她的桃花脸,而是他刚才伫立的地方。
“娘娘不也是在看臣下么?”
娉婷将铜镜丢到一边,偏过头似笑非笑地说:“你今天来不会只为和本宫相视吧!”
郁泽微微向后仰,一手肘支在玉枕上,一手摸着自己俊秀的下巴,说:“臣下是来再次请求娘娘说出鬼王相顾尸的下落。”
郁泽不动神色地看着她,眼珠像平放在清水底的玛雅石。突然,她像只发怒的小猫扑了上去,双手揪起他的衣襟,铿锵地说:“你是为了得到相顾尸的消息才接近本宫的,本宫怎么会告诉你如你所愿呢?”
娉婷像是要把自己嵌入他的怀中,又像在推搡他,几乎要将他的胸口揉碎。一时间,似舞似斗得场面变为充满暧昧气氛的男欢女乐。
她的美丽,她芬芳四溢的鼻息,她的欲迎还拒……面对一个千娇百媚的诱惑,郁泽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心中层层涌起的欲望明明她不爱他,他也不爱她,为何如此像两个深爱至极的人?他想这或许只是为了消遣。
郁泽抓住她的手,放到胸口,笑道:“难道臣下是为别的才和娘娘‘互为知己’的?为别的什么呢?”
娉婷怨极恨深地瞪着他,悻悻地甩开手。
郁泽理了理衣襟,起了身,以为人臣子的正经姿势站着,一脸肃然地道:“的确,臣下接近娘娘,包括进入凤翥城只是为能找到相顾尸。娘娘大可不必认为事不关己,因为你和鬼王立了誓约,无论你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总有一天他会要你加倍偿还的。鬼王多行不义之事,到时候他要你的什么,想来娘娘心中是有数的。”
郁泽像在一眨眼间脱了胎换了骨,由一个放浪形骸的登徒子变为义正词严的卫道士。
“所以说娘娘如若告诉臣下他的下落,由臣下‘咔嚓’了他,这对于娘娘也是有益无害的。”
“你才是对本宫有害无益的人!你来历不明、居心叵测,叫本宫如何信你!”娉婷咬牙切齿地说。
郁泽摇摇头,叹口气道:“既然如此,权当今日臣下是来和娘娘辞别的吧。”
娉婷哼了哼,“凤翥城是个任由人来去自如的地方么?”
郁泽冷笑道,“臣下能进来,就能出去。”
“你”娉婷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郁泽从容不迫地扬长而去。无论如何她始终舍不得杀了他。
郁泽刚走远,娉婷便开始嘟囔,“他说你会害我……”她抬起铜镜,镜中的自己像滴在金笺上的水印,光灿灿而模糊。
“我有种不祥的感。”她抿着鬓发,朝镜中湿黄的影子嗫嚅道:“哎,要是我死了,你能遵守诺言么……我相信,我相信会有人去找你的……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话毕,她勉强挤出丝笑,在笑该死的人即将死亡,该活的人继续活下去,而且会活得红绡翠袖、姹紫嫣红。
对于皇帝的移情别恋,娉婷有着无法消散的妒火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