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顺太后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对景胥的党羽不是诛灭九族就是流放蛮荒;该赏的人,譬如绝妙王,她赏到无以复加。
对于太后的恩荣,绝妙王屡次辞谢。最后见太后面色不好,他挠挠头,像个大姑娘似地憋了半天说:”贱内有个爱红爱莲的毛病,传闻景胥家有一支水晶红莲,臣斗胆恳请太后恩赐。“
太后满意的笑了,让客遇春从景胥家抄来的什物里翻出了水晶红莲,另外还赐了些宝物田宅。
在她眼中,一个为罗袖飘香牵绊、贪吝财物的男人即使能兴风浪,顶多是条蛟,终究成不了龙。
绝妙王率着一万魔兵,将宝物打包准备回桃都国时,太后又给了他个惊喜择黄道吉日,将十二岁的女儿沁水公主妻之。
他想起了到太后的蕊珠宫谢恩抬头的那一刻,在香墨描绘寒水云烟的画屏下,露出一双穿着五色云霞履的脚巧如弯月纤纤;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似乎袅袅婷婷地映出了画屏,他的心不禁动了下,却又马上无比坚硬的狠了下去。她只是个影子,一个太后黏在他身后监视他一举一动的影子。
八仙桌上置着个绘有金凤的朱漆托盘,托盘里堆叠的暗绿色莲蓬,飘出红消绿残后的特殊香味。
席坐在一旁的贞顺太后翘着小指上镶着宝石的金甲套,用一把特质的金勺仔细地抠出莲蓬内的莲子放于金碗内。窄窄的额前,青黛色的眉将微微生绉的眼压得低低的。
小皇帝爱吃芙蓉莲子糕,她每每亲自给他做,并从中找到乐趣:从莲蓬内剔出莲子如同从心头剔出大患一样油然而生一种满足感。
每天早晨,小皇帝要到蕊珠宫请安。
太后用吹毛求疵的神情上下打量着他,半晌,目光渐渐温柔起来,在他身上有太多他父亲的影子。
她让客遇春端来一碟芙蓉莲子糕,自己则一根一根梳着怀中猧子狗的金毛。
见长到十岁的小皇帝仍然像三岁时那样狼吞虎咽地吃得一粒不剩,便问:”不知哀家做的和皇帝三岁前吃的是一个味口么?“
小皇帝愣了会,答:”那时儿臣太小,记不得什么。倒是母后第一次做的味道儿臣记得清楚。“
太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太后问:”皇帝书念到哪儿了?“小皇帝垂着手,恭敬地答道:”回禀母后,梁师傅教到《十三经》的《周易》。“”好。“太后又问了些嘘寒问暖的话,仿佛老和尚念经,念完一段,沾点吐沫在手上,翻开另一页,朝着一个透明的冤鬼或神明继续念……罐子里蚊虫的嗡嗡。
小皇帝眼睛不觉跑到了窗外,窗外一枝枯黄的病梅斜矗云天,折折叠叠,透出种怪异的美。
贞顺太后对后宫的几位太妃很照顾,她对小皇帝的这种爱心也传染了她们,于是她们争相给小皇帝做点心。
当然,母子间也有不融洽的时候。
从蕊珠宫回来的路上,小皇帝甩掉身后侍驾的尾巴,一溜烟躲到锦绣园内,将刚吃下的芙蓉莲子糕呕进了绿池里,直吐到汗流浃背、一粒不剩。
如此几年下来,小皇帝对任何食物都难以下咽,倒是绿池里的水精鱼怪变得滚肥。
太后和太妃们听太监说小皇帝日渐消瘦,疑他吃得营而不养,进膳时纷纷送来了酱香肘子、油爆大虾、菊花小肥羊、百果炖心肺等等。
一次小皇帝发脾气不吃,一个太监又硬要往他嘴里塞,他跳起来,抱起一只炖白鸡将长长的膳桌砸开了花。
御前太监们趴在地上,任凭小皇帝把五颜六色的汤汁泼在背上、银盘摔在脸上,烫得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出声。
消息飞到蕊珠宫,太后待宫人素来宽厚,看不得小皇帝如此胡闹,便让敬事房的两个太监一边一个将小皇帝架到一间小黑屋子里锁起,直到不哭了,不喊了,不踢了。
从此,小皇帝愈加听话,也不挑食了,只是吃后仍要偷偷呕吐出些。
比起饮食,贞顺太后更关心他如何读书。
小皇帝原来只有一个师傅,是先帝钦点的太师一梅。太后怕小皇帝被一叶障目,便又挑了她所信任的梁宝彦为师傅,教的无非是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一梅与梁师傅志趣相异,又时时被太后训责说”圣天子与凡人殊,你说与皇帝市井俗闻,有损皇家威仪。“”先修圣道后为王,将你教的那些诡谲机辨、权谋霸术收敛起来!“
听多了一梅干脆在皇帝习书的墨香阁不发一言,可每到夜阑更深,就点起灯压低声音同小皇帝从”大米是从地里长出的“,谈论到”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寇仇“.
青豆荚般的火光熠熠,一梅的宽袖似迎风招展的旌旗。兼取万象智慧的他像个狂热的政治艺术家,一丝不苟地雕琢着眼前玉质胚胎的作品。
没过多久,他们的地下行动还是被太后还是知道了。
对一梅的放令彻底激怒了小皇帝。他将这种恨意转移到太后派遣的梁师傅身上:梁冠里突然爬出红蚂蚁叮得满脸大包,坐下去便起不来已成了这位师傅的家常便饭。
这还不解恨,小皇帝嚷着”太后擅权“,奔着要往蕊珠宫评理,一梅抱住他的腿说了通”善守者藏于九天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遵时养晦“的话,小皇帝听得懂,义愤填膺的心境只好作罢。
烟水杳渺,目送年过半百的一梅师傅带着一个瘦小的侍从、蹑着海牛,消失在天水一线的地方。
西牛贺州、北俱虚洲、东胜神州幻化的三朵星云在疏落的飞鸟背后像隔着云雾的菊花渐淡渐稀,唯有不远处的紫薇星斗跳动着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