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丽雅(姓从略)是个二十岁的金发女人,相貌俊俏,这时候在别墅花圃旁边站着,把下巴搁在栏杆的横木上,眺望远方。整个遥远的旷野、天上的一朵朵浮云、远处颜色转黑的火车站、在花圃十步开外奔流着的小溪,都沉浸在月光里,紫红色的月亮已经从古墓后面升上来了。微风闲得没事做而在小溪的水面上快活地吹起涟漪,把青草吹拂得沙沙响。四下里一片肃静。列丽雅在思索。她俊俏的脸上那么忧郁,眼睛由于悲伤而那么暗淡,说真的,不分担她的痛苦就太不近人情,以至残忍了。
她拿现在同过去相比。去年,也是在这清香扑鼻和饶有诗意的五月,她还是贵族女子中学的学生,正参加毕业考试。
她不由得想起班主任Morceau小姐带着毕业生到照相馆去照相的情景,那个小姐是个战战兢兢的、有病的、头脑极其闭塞的人,脸色老是惊恐不安,大鼻子上冒出汗珠。
“啊,我请求您,”她对照相馆里的女职员说,“您可别拿男人的照片给她们看!”
她是眼睛里含着泪水提出这个请求的。她,这可怜的蜥蜴,从没同男人来往过,一见到男人的脸相,就顿时生出神秘的恐怖心情。她在每个“恶魔”的唇髭和胡子里都能看出天堂般的欢乐,那种欢乐却不可避免地把人送进谁也没见过的、可怕的深渊里去,然而那儿却没有出路。贵族女子中学的女生们都嘲笑愚蠢的莫索,可是她们受过“理想”的熏陶,难免也有那种神秘的恐怖。她们相信,那边,在贵族女子中学高墙外边,如果不把患着炎症的爸爸和志愿入伍的兄长计算在内的话,就到处都是头发乱蓬蓬的诗人、脸色苍白的歌唱家、脾气乖戾的讽刺作家、满腔热血的爱国志士、豪富无比的财主以及那些能言善辩、声泪俱下而又非常有趣的辩护人。你就瞧着这个万头攒动的人群,自管选择吧!列丽雅也不例外,她深信一旦走出贵族女子中学的校门,就一定会碰见屠格涅夫笔下的以及其他的英雄,为真理和进步斗争的战士,一切长篇小说以至一切历史教科书,无论是古代史、中古史、近代史,对于那类人物总是津津乐道的。就在那个五月,列丽雅结了婚。她的丈夫漂亮,阔绰,年轻,受过教育,为大家所尊敬,然而尽管如此,他却粗鲁,鄙野,象世上无数可笑的俗人那样可笑(在这饶有诗意的五月,承认这样的事是令人害臊的)。
他早晨十点钟醒过来,然后穿上晨衣,坐下来刮脸。他带着专心的神色刮脸,显得津津有味,精神贯注,好象在发明电话似的。刮完脸,他就喝一种什么水,也现出专心的神色。随后,他穿上一身干净平整的衣服,吻了吻妻子的手,坐上自己的轻便马车,到“保险公司”去上班。他在那家“公司”里做什么工作,列丽雅不知道。究竟他专管抄写公文,还是拟定巧妙的计划,甚至也许左右那个“公司”的命运,那都不得而知。三点多钟他下班回来,抱怨疲劳和出汗,更换内衣。然后他坐下吃中饭。在饭桌上,他吃得很多,高谈阔论。他所谈的大半是高深的题目。他议论妇女问题和金融问题,不知什么缘故痛骂英国,称赞俾斯麦。报纸啦,医学啦,演员啦,大学生啦,一概遭到他的指责。“青年人一代不如一代!”他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议论上百个问题。不过最可怕的是,同桌吃饭的客人们听着这个脾气很坏的人讲话,却附和他的说法。他虽然老讲些荒唐而庸俗的话,却显得比所有的客人都聪明,简直可以算是权威呢。
“现在我们没有好作家!”他每到吃饭的时候就叹口气说。
这个信念,他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书本也罢,报纸也罢,他从来也不看一眼。他常混淆屠格涅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不懂漫画,也听不懂笑话,有一次听从列丽雅的劝告而读谢德林的作品,却发现谢德林写得“含混不清”。
“普希金好得多,ma
chere。普希金有很逗笑的作品!我读过,……至今都记得。”饭后他走到阳台上,在柔软的圈椅上坐下,半闭着眼睛,沉思不语。他思索很久,聚精会神,皱起眉头,愁眉苦脸。他在想什么,列丽雅却不知道。她只知道,经过两小时思考后,他丝毫也没变得聪明点,仍旧信口雌黄。傍晚他玩纸牌。
他打起牌来一本正经。每次出牌他都考虑很久,遇到别人打错了牌,就用庄重而清楚的声调说出牌戏的规则。打完牌,客人们走后,他又喝那种水,带着专心的神色上床睡觉。他睡得安稳,好比一根平放的圆木。他只偶尔说梦话,不过就连他的梦话也是可笑的。
“马车夫!马车夫!”列丽雅在婚后第二天夜里听见他说。
他通宵打呼噜。他鼻子里,胸膛里,肚子里一齐呼噜呼噜响。关于他,列丽雅所能说的只有这些。现在她站在花圃旁边,想着他,拿他同她所认识的一切男人比较,却发现他比所有那些男人都好,然而这个想法并没使她感到轻松些。她倒觉得莫索小姐那种神秘的恐怖有道理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