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县里差人,是赖秀才买嘱了来的,又晓得柳京兆死了,公子年幼,不曾入学,容易欺负。只听得老家人回一声道:"主人不在家,到府中杨舅爷家去了。"那差人便一把揪住老家人,大嚷道:"我们是奉本县太爷牌票,来拿犯人的,不比等闲。莫要还使那旧乡宦的势头,拿出老管家大叔的面孔来待我们。"老家人道:"就是县中太爷拿人,也须消停一二日,等他回来去见。那个是神仙,先晓得了,便坐在家伺候?就是家老爷不在,作了旧乡宦,也不把你公差欺侮了。"众差人听了,一发乱嚷乱跳。内中一个能事的道:"你们众人也不消乱嚷,老大叔,也莫把那事看轻了。不是我们差人大胆,敢在你乡宦人家吵嚷,只是方才发牌时,老爷被原告禀狠了,说道你家主人是个幼年公子,从来不出门的,只在书房中攻书。因吩咐:此系人命重情,今日若拿人不到,原差每人要重责二十。你们乡宦人家,眼睛大,不把太爷看在心上,我们作差人的,却不敢违拗。今日是以必要带去见太爷的。"老家人道:"若在家,自然去见。如今真不在家,却叫我也没法。"
那差人道:"这话只好你说,官府拿犯人,管你在不在?就是果然不在,原告禀称他只在书房中攻书,也须引我们到你书房中去看一看,见个明白。"老家人道:"书房虽系读书之处,那些书籍玩物,无所不有。岂是外人擅入之地?众人拥入,倘有差池,岂不又是一案?"那差人道:"老大叔,你此话倒说得有理。众兄弟都不必进去,只消你引我一人,到书房窗子外张一张,若果不在家,便好另作商量。若只凭你口说,我们怎好回官?况原告现有人在外面打听。"老家人道:"从来县中出牌拘人,无过约日挂牌听审,那有个一刻不放松的道理?"众差人听了,从新又嚷起来道:"你作管家的,倒会使性气,难道太爷倒没性气?转要依你!众伙计须拿定主意,不要被他愚了。明明将犯人藏在里面,只回不在。他哄我们出了门,将犯人藏过,便一发好赖了。我们现奉有牌票拿人,便是公差,此处又不是内室,便同进去搜一搜也无害。"众差人道一声"有理",遂不由分说,四下里寻路。
忽一个推开了厅旁小门,要走向进去。老家人看见,着了急,因叫道:"那里却通内室,进去不得的。"众人见说去不得,愈加动疑,四五个人便一齐都挤了进去。老家人急得没法,只得赶来拦阻道:"此内有一位过路的相公,在内借坐。你们入去惊动他不便。"众人道:"你一发胡说,方才你说通内室,怎容过路相公借坐?过路相公既借坐得,难道我们奉牌票拿犯人的公差,倒进去不得?"一发放胆往内寻路。恰寻到院子边,见院门是关的,使以手乱敲。童子紧紧顶着。
花天荷知是县里差人,转叫童子开了。门一开,众差人挤入,看见花天荷一表人才,又是青年,头顶儒巾,身穿美服,便认真是柳公子。因齐叫道:"在这里了!"遂拥入书房,将花天荷围住。因取出牌票递与花天荷看,道:"这是本县太爷着小的来请相公的,就要你出见。"老家人跟进来分说道:"你众人不要糊涂,这不是我家柳公子,乃是过路的花相公,怎不分个青红皂白?"众公差见捉着了人。遂大嚷大骂道:"你这该死的老奴才,方才不见人、任你强嘴。于今人赃现获,你还嘴强到那里去?你不怕大爷的板子,打不断你的狗筋!"不期花天荷听见差人来,原打帐要到县中去,与他解纷,今见众差人错认了他是柳公子,便将错就错,答应道:"这等谎状拿人,有甚大事?我便去见见也无妨。"便立起身来竟走,老家人在旁忙止道:"花相公不要去。这是我家事,怎要累你!"花天荷道:"此事我去一见便完,不必瞒他了。"众差人见花天荷满口招承,信为确然,转骂老家人狡猾。正是:
李能代桃僵,鹿可指为马。
凡事既有真,安得而无假。
众差人见拿着了被告,竟挺身见官,知诈不得银钱,便一面叫人去报知原告,一面就带到县里来。恰好县官尚未退堂,连衣服也不叫他换,竟带到堂上,禀称柳路拿到了。县官准状时,知柳京兆已死,柳公子年幼不敢见官,自然要通贿赂,故出牌急拿人。今才出牌,就禀拿到,已非其心,及抬头一看,又见头顶儒巾,身穿色服,昂昂然走上堂来,当面立着,跪也不跪,心下一发恼怒。因拍案问道:"你谋死业师,又悔赖关书,被人告发,是一罪人,怎见我父母官,还这等大模大样,莫非你还使公子的势么?"花天荷就笑一笑道:"老先生请息怒。我学生无业师久矣,谋死何人?又不请先生,有甚关书?毫无过犯,怎是罪人?老先生,令尹虽尊,却非我父母。学生素履如此,有甚大模大样?寒儒落落,有何势可使?老先生既受朝廷之职,而治此土之民,也须聪明正直,理枉申冤,怎可信人蛊惑,准此谎状!差虎狼皂快,妄拿平人。只怕上司也有耳目,当道不无公论。我学生劝老先生守法,不可徇情,自取后悔。"
县官听了惊骇起来,因问差人道:"这人是那里拿来的?莫非错拿了,不是柳路。"差人慌禀道:"这人直在柳家最深内书室拿出来的,单单一人,况拿他时,他又承认,怎么错了!"本官见禀,又问花天荷道:"你既是柳路,在我治下,怎藐视我不是父母?"花天荷又笑一笑道:"老先生既称父母,怎自家的子民也不认得,却如此胡为?我学生自姓花,乃浙中人氏,奉上诏求贤,亲至两广总戎处献策,职受监军。偶有事回来,道过于此,因爱柳室园亭清雅,聊借憩息,不知得了何罪,忽被贵差蜂拥多人,如狼似虎,竟捉了来?"本官听说,知是错了。又见花天荷说是奉诏至广,又见说是职受监军,又见言词慷慨,不敢怠慢,忙立起来施礼逊坐,道:"承大教。知县有罪了"遂拔签将差人各打二十。
花天荷道:"我学生之事,无可无不可,倒也罢了。只是这柳兄之事,业师既死,倘有不明,顾家子侄岂能无言,而烦赖兄为之不平乎?其诈可知也!若前业师被柳兄谋死,这皮兄又何独不畏死,而受柳子之关书,且告其悔赖乎?此恰又是赖兄之荐,互相骗诈,更了然矣。尚望老先生加察。"县官忙答道:"领教。"因取两张原状,并差人的牌票,竟一概消了。
原来此时赖、皮二人正在县门外打听。见县官听了花天荷许多言语,竟转了风,将牌状勾消,不觉怒气冲天,竟领了学中的党羽多人,一齐拥上堂来,道:"生员们来告状,必有冤屈,况谋死业师,人命大情,就是谎状,也须父母老爷审出甘罪。怎么听了过路的无籍光棍一派胡言,当作人情分上,竟自消了!生员们那肯甘心。"县官道:"诸兄不可罗皂。这位花老先,乃奉诏至粤中献策,受监军职,偶有事过此,下役不知,误渎到此,是本县之罪也。因言及柳路一案,纵有冤枉,也非诸兄分内之事。此举未免涉私。本县细思甚为有理,若必审出真情,反于诸兄不便,故尔消了,非人情分上之比。诸兄各宜安分,不可造次。"赖秀才道:"天下利弊,尚容诸人直言无隐,且公论出于学校。况谋师重情,又关学校。生员们为公检举,理之当然。有何私涉?"因以手指着花天荷道:"这光棍,乃别处人,不知犯甚事流来,假捏虚词,哄骗父母老爷。他口称奉诏,而他是奉诏不是奉诏;
他口称监军,不知是监军不是监军,有何凭据?止不过受了柳路之贿,代他搪塞,就是公差捉他来也不为错。你既是过路人,为何主人又不在家,却独自一个坐在他的书室之中?情弊显然。父母老爷被他惑动者,只是"奉诏监军"四个字耳。父母老爷有官守,故被他惑动,生员们在学校中主持公道,定要直穷到底,决不被他所惑。父母老爷若庇护他,不论曲直,生员们情愿与他拼命。"花天荷听了,大笑道:"赖兄所言,也忒无谓,我小弟是过路人,又不来此调支钱粮马草,是奉诏不是奉诏,是监军不是监军,关诸兄何事,耍惹兄这等争辩?至于柳兄,小弟又从不识面,就是二兄之讼,也是今日方知。就是足至公庭,也是公差误认。小弟又非无廉耻,垂涎富厚,设局骗诈。就是偶言劝息,亦不过念柳兄少年,系先达之后,遭诸兄鲸吞虎噬,为可悯可痛,聊乘便一言耳。诸兄既以学霸自雄,敢作敢为,若有力量,不妨统众见教小弟一番。小弟虽异乡孤客,却从不畏人。纵无奈我何,也还算做豪杰。若狐朋狗党,只思鱼肉诗礼人家,希图骗诈,诚圣门之罪人,殊可耻也。"
众秀才听了大怒道:"这光棍,怎如此放肆,莫说你是倚草附木,使真是奉诏,真是监军,却也管我生员们不着。便与你见个高下,也不差什么。"遂控拳揎袖,要动粗。花天荷又笑道:"此是公庭之上,礼法之地,岂容无赖行凶?可到外面,请借尊拳试试鸡肋。"因与县官拱一拱手,道:"承爱了,后会有期。"竟大踏步走了出来。县官恐被众人所算,忙叫衙役留他,他头也不回,竟自出去。
众秀才见花天荷出去,欺他只身,便一阵赶了出来。只因这一赶,有分教:人似落花流水,身如败叶随风。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