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去黄柏垭还是去李家寨,谁也说不定去了就能碰见狼,而雄耳川却是这三处最近的一处,不妨先到雄耳川。)雄耳川是舅舅的家乡,这个家乡从老县城迁来,村人似乎与狼俱生有着神秘的关系。舅舅介绍,他们居住在老县城时,老县城是狼祸重灾区,搬到山下雄耳川了,雄耳川又是狼始终不绝,越是有狼的地方越产生猎狼的高手,而愈是有猎狼的高手,狼愈是来得前仆后继。我笑着说,这就叫相生相克。烂头说依你这话,狼现在几乎没有了,我们这些猎狼高手就该都去死了?我说,咦,你也算是高手?烂头说你到现在还不认为我是高手?!我说,算高手吧,世上往往在无法看好的病的领域娠名医最多。烂头噘了嘴不再理我。当我们走到一个叫石门的小镇,那里是商州有名的石门玉产地,镇街上有几家玉器加工厂,烂头竟没忘掉分割金香玉的事,结果一分为二,各自系了绳儿挂在脖子上,我还笑着说“你别把它送给什么女人啊!”可在饭店吃过饭,他就独自去镇上乱串去了,气得舅舅一顿臭骂。我们分头去找,他果然蹴在一家美容美发店的门口和三个女店员说说笑笑,正把一个胖子的手握着看来看去。舅舅黑了脸说:“你干啥哩?”烂头说:“看手相哩,她原本富贵哩,可惜没生好年代,要是在唐朝,能进宫当娘娘哩!”我一把扯了他的胳膊就走,他说:
“书记,看手相是联系群众哩,他们说到狼啦!”我说:“遇见色狼啦!”他说:
“真的说到了狼,那个胖子的哥哥昨日才从李家寨回来,说是李家寨有人捕杀了狼啦,剥狼皮的时候还剥出个狼崽呢。”烂头的话属真属假,却使舅舅改变了行动计划,我们就又直接去了李家寨。在李家寨找到了原捕狼队的一个队员了解,证实确有此事,是另一个捕狼队的姓蔡的队员干的:捕狼队解散后,姓蔡的就偷贩兽皮,要命的是他在一次贩卖娃娃鱼时被公安部门查获,搜他的家时,又发现了一张新鲜的狼皮,他承认是捕杀了一只怀孕的母狼。舅舅就不愿意去见姓蔡的,只从派出所有关他犯罪的资料中看到那张狼皮的照片,认定正是四号狼,就匆匆又领我们往雄耳川。
在我的想象中,雄耳川也是同我们走过的那些山地小村一样,地域狭窄,山黑树杂,但没料到雄耳川却是相当大的一个盆地了。银花河从西往东流了过来,经过一个叫月亮岭的地方,突然折头向南,缓缓地弯了一个大满弓状,又从烽火台的山峁下往西流去,而公路正从盆地的中间,即盆地的一半塬与一半滩的结合处横穿而过,村庄便桃花瓣一般以公路边的那个大村为中心,塬上分散两个小村,滩上分散两个小村。
舅舅的家在塬上西村。
西村与东村隔着一条沟,其实是一条河,下雨天河里有水,平日里干沟荒壑,沟畔上却立着一座像炮楼状的钟楼。事后我才知道,早先的村人从老县城迁来时为了显示曾是县城的人,特意将老县城钟楼上的钟搬了来,依照着原建筑在这里修建,但十年前楼台塌垮了,钟在泥土里埋沉了数年。禁止猎杀狼的条例颁布后,这里发生了许多怪事,一天夜里,突然在钟楼下出现了许多小衣小裤和鞋子,还有玩具和奶嘴。
这些东西全都是城镇里孩子们的用品。人们就议论纷纷,有说这是狼干的茁,可谁又没有发现狼在周围出没。再就是数月后,先是猪牛口唇和蹄角发炎溃烂很快死掉了一批,后是一些捕狼队的队员和一些不属于捕狼队的但仍能打猎的人患上了奇奇怪怪的病。再是滩上东村三家接连失火,中心村的砖瓦窑上的主窑塌陷,村人就起了哄,嚷嚷着要修钟楼压风水。但是,村里却没了好木匠石匠,他们以习惯于修墓碑楼和家院门楼的手艺修了这座炮楼状的建筑,将钟声撞了整整三天三夜。舅舅领我们来到盆地,并没有直接回村,就从钟楼下经过往干沟的北面走,那里一片土峁上密密麻麻都是坟丘,他是要我先来给老外爷坟上磕头的。
老外爷的坟修在峁顶上,别人的坟丘周围都是千枝柏树,老外爷的坟丘上长满了狼牙刺。舅舅站在了坟头,他说:“爹,我给你领回来了个城里人。”然后他就直戳戳地站在那里,没有跪拜,也没有祈祷。
我磕了三个头,坐在了坟前的荒草中,老外爷的故事在脑海里一一掠过:现在,一代英雄就这样与土同在了,狼牙刺,它曾是猎人的惟一象征吗?甘沟畔里,有人捕捉着崖鸡,肥得滚圆的满身黑麻点子的崖鸡蠢笨之极,它们落在沟的北畔,被人吆喝着飞落在沟的南畔,又被人吆喝着飞往北畔,永不歇息的飞来飞去,一群成十只的崖鸡有四只在空中飞着飞着就气绝而死,石块一样垂直掉下来。而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喊叫了:傅山哥,傅山哥,回来了吗,天黑了过来吃崖鸡炖豆腐啊!
从坟地回到了塬上西村,雨季踏出的稀泥路干得凹凸不平,我们的腿都不齐起来。舅舅并没有带我和烂头去打开他的那所院门,或许光棍的家里冰锅冷灶,一无所有,他只那么指了一下方位就往他的堂哥家去。现在我才知道他还有个堂哥,而我也应叫着大舅的人。大舅的院门也是锁着,但那是把假锁,舅舅那么一拽,锁子就开了,而堂屋门根本没有锁,门环上插着一把鸡毛掸子。我站在打开两扇的堂屋门口,看院里的磨棚鸡圈,梨树桃树,院墙头上架着的红苕干萝和堂屋墙缝里塞着誓废铁丝、破鞋、头发团,又看堂屋内的板柜、八仙桌、长条椅、土炕和土墙头上放着的旱烟末匣子和苞谷缨拧成的火绳,我坐在了一把老式的核桃木椅子上,暗想多少代人在这里扭动碾子转着身子。舅舅说:你不感到这里熟悉吗?“我从没有来过。”我说。
“你是没有来过,但你没有梦过类似这样的地方?”他说,“人常常有这种情况。”“……”我摇了摇头。
“噢。”他轻轻地叹息了,目光有些黯淡下来。他的意思我完全懂,他一定是认为我的根不在这里,外甥毕竟是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