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站起来往村外走,决定着走到公路上去挡过往车辆,离开雄耳川,也永远离开商州。)在村口,一头毛驴无人牵引从田野的小路上跑着过来,毛驴的背上驮着一只死狼。狼是一颗子弹从左眼窝打了进去,而从右耳后出去,右耳后就形成一个大窟窿,血水顺着毛驴的毛流下来,一路星星点点。我没有为这只狼照相。走过了钟楼,一群人又将一只死狼背过来,背的人或许要在钟楼的石壁上剖腹剥皮,就将死狼用绳子套了脖子挂在石壁的木楔上,一群孩子欢呼跳跃,嚷着要掰掉几颗狼牙,狼牙长,磨出截面了能刻印章。富贵也是跟着背死狼的人的,它因为憋了尿,跑过一边错了腿撒骚尿,那条断腿肿得萝卜一样粗,而跑动得生殖器也脱出。我问道:“富贵富贵,这一只狼和刚才毛驴驮着的狼是我舅舅打死的吗?”富贵说:“汪!”我骂了:
“你他妈的走狗,你跟了我们一路,你不知道要保护狼吗?你就这样做狗吗?”富贵“不——!”放了一个响屁,臭气熏人,它举着它的断腿。我说:“你腿断了你活该,怎么狼就没把你吃了?”富贵扑向了石壁前,咬住了已经吊在木楔上的狼尾,使劲往下撕,死狼就掉下来,它把狼的前左腿也咬断了。
天上开始有了雷声,一疙瘩乌云从远处的山尖上忽悠忽悠往村子的上空旋转,然后就停驻在我的头上,我知道要下雨了,果然就劈哩吧啦砸下十几个雨点子,麻钱般大,在地上扑扑地响,像射下来的子弹。这黑云一定是死去的狼的灵魂所在,我盼望着这场雨越下越大。雨下得大了,人们就不会追杀狼了,那么,商州还是有一只狼的,只要有一个狼种,我感觉这只狼应该是一只母狼,母狼的肚子里有一只幼狼的,这狼就不可能灭绝了。雨真的就下大了,剥狼的人和孩子都跳进了钟楼里,而我和翠花仍立在雨地,我说:下吧,下吧,下刀子也好!
但是,围剿最后一只狼的行动并没有因雨而停止下来,雄耳川的人简直全疯了,四个村庄的男男女女,而且还有着孩子都武装了,从盆地的四角往中间地毯式的搜索,钟楼下剥狼皮的人竟敲响了钟声,到处是锣鼓脸盆火铳声。我和翠花跑过了雨地,站在了公路边的一棵槐树下,枪声又脆脆地响了几声。我觉得这些枪声打在了我的身上,浑身已经洞穿了无数的窟窿,翠花则死死地搂着我的脖子,我说:“舅舅,打吧,由你们打去吧,那最后的一只狼能不能躲过死亡就看它的造化了。公煞上,时不时有人紧张巡逻,皆是三五一组,手持了器械。他们见了我不屑一顾,我也就蹲在那里吸烟,摆弄着我的相机,为这些凶恶的人拍下照片。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不能为狼的照片办展览了,何尝不展览一下杀狼人的照片呢?我扭了头往左前方看去,这一看却使我惊得目瞪口呆,就在一百米远的地方,从公路到田地的那一段有个缓缓的小土坡,土坡下是一条水渠,渠上铺着青石桥,和我做过的梦境中的土坡一模一样!但远处并没有土崖和土洞,也没有公共车开过来。这当儿,一个老头就从田头的小道上拐上了土坡,土坡上雨淋得胶泥起滑。老头跌了一跤,但他并没有双手先触地减轻身子的被跌,而是去捂头上的草帽。草帽非常的破烂,他穿的衣服也显得过于宽大,爬起来一条腿就跛了,一摆一摆向我走来。我看了那么一眼,开始换胶卷,待老头走过我的面前了,却想:他怎么是一个人?他没有参加打狼队伍吗,那他一个人行走,遇见被追得发疯的狼会不会有危险?”喂,喂!
“我叫起他,”你不是雄耳川人吗?“老头并不理会,身子摇晃着走得有些快了,下了公路,走进了中心村子的一条巷里不见了。东北村子涌出了一伙人来,一阵锣响,西南村子也涌出一伙人来,接着东南村和西北村也相继涌出一伙人,回应着敲锣。我明白这是四股人搜索完了四个村子,狼仍是没有寻到的。舅舅就出现了,啊,谁能想到呢,夜里还是如死了一样的舅舅现在满面红光,手脚刚健,他背着枪在问:”
没有见到吗?““没有。”“它不会逃出这个盆地的,四个村子都没有,一定就钻进了中心村,守住村的每个巷口,一户一户往过搜!子明,子明!”舅舅在叫我。
“你跟着我拍照呀!”他说。
“拍照?”我说,“拍你怎样打死最后一只狼?”
但他拉起了我不由分说地进了中心村的一条巷里,他的手非常有力,像钳子一样握得我手疼。巷子里空空荡荡,远远的拐弯处是一棵树,树下有一个碾盘。“一家一家搜呀,猪圈里鸡棚里,还有水缸,红薯窖,狼狡猾得很哩,不可能藏的地方往往就在那儿藏着!”舅舅在指挥着,并带人钻进了一户院子。我坐在了碾盘上,一些未搜索到狼的人从某家出来再往另一家去,他们都举着木棍刀锨,看见了我,还是那么鼻子吭一声,只有一个妇女扔给了我一个木棒。我并没有拿那木棒,我还是决意要走掉,但是,我又看见一个老头背着一个背笼从巷的拐弯处出来后匆匆地又往巷子外走。这老头正是我刚才见到的老头。老头的家就在村子里吗,是回来取背笼吗?他跛得更厉害了,在泥泞的巷道里会随时滑倒,而正在搜索狼,狼说不定随时会出现,他手里却没个武器,我把木棒递给了他。
“喂,老者!”他怔了一下,有些惊慌,看着我。
“这木棒给你。”他接受了,向我点头,但头上的草帽却掉下来,他头上的发很好,只是额头上有一撮变白了。我和老头一块往巷外走。
我们约摸走过了十米,舅舅从一家院子出来,他本来是要往另一家走的,走过五六步了,突然折过头来,说:“哎,老者,你不是雄耳川的?”
老头说:“啊,我在北山,来看我女儿的。”舅舅的目光盯着老头,一步步走近来,说声“是吗?”猛地将唾沫唾到老头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老头拔腿就跑,在巷口跌了一跤,爬起来再跑时竟是一只狼,钻进了村外的胡基壕里不见了。
老头会是狼的精变,这我怎么未料到,紧张和羞愧使我满脸通红地痴呆在那里,连舅舅也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大声叫喊:狼!
狼!端枪就追过去。巷中各院落搜索的人都呼呼啦啦跑出来,急促问:在哪儿,在哪儿?我还在那儿站着,一个人过来拍了我的后背,说:是你发现的?吓着你啦?
大家一起向巷外跑,我也被裹胁其中,到了胡基壕,舅舅他们已搜索了那里每一垒胡基,又翻过了壕追进一片庄稼地,呐喊声就响彻在中心村的西头。我瓷呆呆站在了公路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片足足半小时,孤孤单单,又浑身发冷,烂头便脖子上吊着缠着纱布的左手和三四个人从一块地头斜跑过来,说:“你再没见到那个老头吗?”
“没。”我说,我看见他的脸上还留着抓过的血道儿。
“你现在知道了吧,狼成精了可怕的很!我这手就是狼精使的鬼!”“你也不知是啥变的,头疼成那个样,手也伤了,你还疯跑!”“手伤了,可头不疼了,真的不疼了!”他跳起来,还做了一个跃子。
“书记,”他突然附身过来,“你抓我的脸,我不上怪的,我要给你说哩,你要不愿意跑,你去理发吧,中心村的街道上那个理发店里有个漂亮妞儿。”“我不怕那也是狼精变的?”
他诡谲地笑了一下,领着人跑了。我兀自在路上站着,一时无聊,倒真的向中心村的街上去,我倒不是真要去理发店,想街道上可能有临时停车点,过往的车容易搭乘,便顺着路走到了街前那座土桥上。天突然地放亮了,富贵汪汪地叫,随之镇子上所有的狗都在叫,而街上游散的鸡嘎嘎地飞落在街的两边门面房的台阶上,整整齐齐地排着队,伸长了脖子打鸣。桥上站着了许多人把守,惊讶地注视着有一辆摩托车嘟嘟嘟开了过来,众人把摩托车挡住了,是舅舅在说:“五丰,快下来,茄车子让我骑骑,我去街那头的路口上看看。”摩托车停下来,名叫五丰的说:
“我还有点急事哩,等我把猪送到配种站,一会儿我带你四处查看行不?”摩托车的后座上用雨衣裹着一个东西。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办你的事?!”有人指责着五丰。
“你不知道情况……”五丰说,一脸的难堪。
“你给我吧,不就是把猪顺路捎到配种站吗?”舅舅说,“给猪还穿雨衣,猪又不是你媳妇还怕淋着?”舅舅伸手去掀雨衣。
后座上穿着雨衣的猪咚地就跌下地,就势一滚,雨衣脱掉了,却是一只狼,一下子扑向了舅舅。突如其来的事变,舅舅没有防备,众人也没有防备,舅舅就和狼抱着在地上滚动,枪摔在了一边,众人竟谁也没有动,足足呆在那里有十多秒。我第一个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捡起了枪要救舅舅,但是舅舅和狼搅在一起,无法开枪,众人也清醒了往上扑去,却无从下手,舅舅和狼一会儿你翻上来,一会儿它翻上来,我听见舅舅一边在搏斗,一边在喊:“子明,子明!”我忙应磁:
“我在哩,我在哩!”舅舅又喊:“你瞧呀,这就是叼过我的狼!你瞧呀!”我还未看得清楚,他们仍搅在一起,从桥头滚到了公路上,从公路上滚到了路边的水渠里,又从水渠里双双站起,狼的口咬住了舅舅的肩头,血顺着肩膀流下来,又在摔打中溅在地上,艳如桃花。
而舅舅猛一挣脱,再扑向了狼,抱住的是狼的后下身,狼使劲抖着身子,企图将舅舅摔掉,舅舅的双手像钳子一样抓住狼皮,嘴在狼的后背上啃。有人趁机拿木棍捅狼头,捅到狼的嘴里,狼却咬住了木棍,拽也拽不出来,三四个人便抓着木棍往下压,狼嘴被翘开来,同时有人喊:“砍腿!砍腿!”一镲刀砍在了狼的前腿上,狼跪卧下去,无数的木棍落在狼头上,狼的眼睛瞎了,鼻子扁了,舅舅一丢手,一榔头落在狼的背上,狼趴下了,嗥叫着,身子在剧烈地抽搐。现在,所有的人都上去打狼,有人将镲刀砍向了狼头,镲刀当地弹回来,刀刃上崩了豁,一阵乱石砸下,狼头就窝在路渠的泥里,被砸成扁形了。那撅起的屁股上,一条长尾举起来如旗杆一样,众人后退了一步,叫道:别让它扫着了!但长尾直直地在空中硬着,硬着,突然就软下去,像一根棍子栽倒,狼一动不动了。
舅舅的血染红了半个身子,他没有包扎,也没有擦,瞅着狼说:“真的是你来了?!你活么,你活一百五十岁么!”却猛地转过身,揪住了五丰的衣领,叫道:
“你送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