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溪少时,终日沉默,伯兄觉其如此,每以文字强其学。伯兄谓环溪长兄涛,字德邵。一日,借到渊明诗,命环溪录。既毕,遂得《晚归》、《早行》二诗,写在几案间。《
晚归》诗云:“夕阳欲西没,宛转山气昏。独逝颇无累,时欣暗经林。栖鸟未稳集,归马无奔声。恍惚自得意,兴来谁与言。”《早行》诗云:“晨风袭微和,晓色动佳气。溟
溟四郊烟,漠漠一川水。前村鸡犬喧,远树鸟雀喜。山腰客行来,林下雉惊起。时闻牧童谣,不见骑牛至。回头望东隅,晓日粲光丽。胸襟倏喧烦,败我幽静意。行行载驰驱,已
复到城市。”伯兄深喜,以为似渊明,因令读渊明诗。环溪仍复缄默,不复在意。一日,友人自曹山见孙尚书回,环溪所与人议论,只称官职,不欲指人名字。访伯兄云:“孙公
言诸诗杜甫为最,每日行坐令人读杜诗,卧则仰而听,有会意,辄击节称叹,言诗之妙者在于此。友人因请问杜诗之妙,尚书云:杜诗好处无他,但是入手来重。如‘国破山河在
’一句便重。又如‘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气象可想。以至‘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便见念念不忘君之意。又泛举‘绿垂风折笋,红绽雨
肥梅’、‘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等数诗,皆雄健警绝。”环溪心颇喜之,翌日遂作《晓晴》、《野外》二诗,作颜体大书于几案间。《晓晴》诗云:“夜半雨忽作,朝来云
又晴。林花洗幽艳,池水湛虚明。草色侵衣湿,山光入座清。茅檐正幽寂,啼鸟两三声。”《野外》诗云:“野外望中阔,遥山宛转随。小溪芳草合,高树古藤垂。鸟过惊风疾,
云行度岭迟。回头失归路,还问老农知。”伯兄意谓是写杜诗,既览毕,叹云:“杜诗也,是不同。”环溪窃笑。伯兄云:“非杜诗乎?”环溪云:“亦是,但是今杜诗耳。”伯
兄遂披衣径诣友人谈及,二人相与骇叹,不旋踵而二诗播于邑下。伯兄遂令环溪学杜诗,亦但唯唯,终不肯学。
伯兄一日借到李白诗文,将家本令环溪点对差误。凡数过,遂得“清风生高堂”、“桃红谢李白”等歌,辞类警拔。伯兄私谓仲兄曰:“此子骎骎又将入太白境界矣。”仲兄
亦曰:仲兄名光,字德强。“吾素知此子有太白风,如‘树头明月光欲吐,反眼仰面天恢恢。隙风无端吹我烛,满窗明月心更清’,如此等语,去太白亦何远。”时仲兄方仰韩文
,钦玉川子之风,遇借《玉川集》,又令环溪录本。环溪亦喜其狂怪。会乙卯正旦日蚀,环溪生丙申,至乙卯及二十岁,此所作皆十五六时诗也。遂作《日蚀》以拟《月蚀》,又
作文房四字相赠答以拟井石虾蟆赠答。后见白乐天讽咏,喜其有补,稍讽诵之。未几,又作《磻溪石》、《欧冶子》、《金在镕》等数诗,以拟乐天,录在私集。伯兄一日看《磻
溪石》,至“江流回转石不移,钓丝卷尽生须丝”,便言好。又看《金在镕》,至“为兵不愿作刀锯,刑人未必皆不忠;为器不愿作钟鼎,铭勋未必皆有功”,即云:“乐天于此
有愧色矣。”
他日私谓仲兄言:“此子大有才调,但是未可笼络,若肯留心举业,必有所成。”因强之举业,每见赋论,拟之辄似。然终不肯看时文,云:“通经行先王之道,作赋何为?”伯兄云:“吾弟既不喜赋,宜且读《毛诗》,将来未问取应,亦通得一经。”环溪读《诗》却喜,昼夜沈酣,顿忘寝食。然每读一篇得意,便过一日,更不拘程限。
乙卯会大旱,丙辰大饥,道路流离,死者如积。始则乌鸢食人于江,次则犬彘食人于路,又次则饿者相食于庐。积忿所畜,遂发而为诗。乃作《瓶无余粮》以悯饥,作《雨淋
漓》以伤道路之流离,作《有鸟》以伤时,作《野无孩提》以怜饿人。兄弟强环溪以所作质于当代名公,环溪入临川,始作《邈弓》见邓着作,《凤鸣》见刘直阁。不旋踵而二诗
播于城内。
一日,以五言、七言绝句一册见李待制。谒入,公倒屣出迎。环溪进趋俯揖,容色泰然。待制且行且顾,云:“公出白屋而有青云器。”坐定,遽取诗遍观之。首篇是《春游
吟》,云:“鸟语烟光里,人行草色中。池边各分散,花下复相逢。”待制云:“此所谓诗中有画。”又看至《首夏》,云“积雨有余润,游云无定阴”,即云:“此两句有深意。”又看“燕飞华屋静,莺啭碧窗深”,即云:“公他日不止如此,此诗殊有富贵气象。”又看《折花》诗云:“野花开处客徘徊,胡蝶搏飞敛复开。折得野花随手去,不知胡蝶
逐人来。”即云:“甚圆熟,一读上口,如此便是好诗。”又看《闲中》诗云:“耳根静处水流村,眼界空时山在门。”即以手掩卷云:“公自是渊明以上人,岂易得哉!”
环溪自岳阳回,始往见张右丞,奉诗一册,以书序慕效四子之意云:“某方其幼也,情性虚静,无事营为,则慕渊明。及其少长,志气稍动,务为飘逸,则慕太白。辞色一纵
,非大快无已也,则慕卢仝。觉其狂甚,稍归纯正,则慕乐天。自是出此入彼,罔知攸济。又念以四子之才,不能无累。如渊明得之清而失之澹,太白得之豪而失之放,卢仝得之
狂而失之怪,乐天得之和而失之易且不雅。所谓诗者,止于此乎,又有大于此也。”翌日复见,右丞相云:“夜来略观盛制,大抵近渊明、太白处多佳,亦是公之天性,想不缘慕
效而得。至卢仝、乐天,乃不足为法。然《唐史》云:诗人以来,未必有如杜甫者。更当于此留心,方到极处。”环溪退而学杜甫,连夜熟读,精选得五百八十篇,录毕复见。右
丞云:“曾看杜诗来耶?”环溪云:“已读。”右丞云:“曾知杜诗妙处否?”环溪云:“杜诗千有四百余篇,某极力精选,得五百有十八首,是杜诗妙处。”右丞云:“不是
如此,杜诗妙处人罕能知。凡人作诗,一句只说得一件物事,多说得两件;杜诗一句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物事。常人作诗,但说得眼前,远不过数十里内;杜持一句能说数百
里,能说两军州,能说满天下。此其所为妙。且如‘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也是好句,然露与星只是一件事。如‘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重’,亦是好句,然有孤
城,也有返照,即是两件事。又如‘鼍吼风奔浪,鱼跳日映沙’,有鼍也,风也,浪也,即是一句说三件事。如‘绝壁过云开锦绣,疏松夹水奏笙簧’,即是一句说了四件事。至
如‘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即是一句说五件事。惟其实,是以健;若一字虚,即一字弱矣。公但按此法以求前人,即渐难为诗。”环溪又问:“如何是说眼前事,
以至满天下事?”右丞云:“如‘独鹤不知何事舞,饥鸟似欲向人啼’,只是说眼前所见。如‘蓝水远从千嶂落,玉山高并两峰寒’,即是说数千里内事。如‘三峡楼台淹日月,
五溪衣服共雪山’,即是一句说百里事。至如‘溪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即是一句说两军州。如‘吴楚东南坼’,是一句说半天下。至如‘乾坤日夜浮’,即是一句说满天
下。”环溪云:“妙”。右丞云:“公若以此道求前人,当绝无而仅有耳。”环溪因取前辈之诗参而考之,谓东坡惟《有美堂》一诗最工。然“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正是一句能言三件事。如“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是一句能言四件事。如“通印子鱼犹带骨,披绵黄雀漫多脂”、“鹤闲云作氅,驼卧草埋峰”,每句亦不过
三物。如“酒醒风动竹,梦断月窥帘”、“深谷留风终夜响,乱山衔月半床明”、“风花误入长春苑,云月常眠不夜城”、“云烟湖水家家境,灯火沙河夜夜春”,则似三物,而
不足一句要言三五事,言满军州、满天下。叠句至如“风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翠浪舞翻红罢亚,白云穿破碧玲珑”、“叶厚有棱犀角健,花深少态鹤头丹”等语,句虽
佳,而每句不过止用二物而已。山谷则有数联合格,如“轻尘不动琴横膝,万籁无声月入帘”、“饭香猎户分熊白,酒熟渔家擘蟹黄”、“素练狂风寒彻骨,黄梅细雨润如酥”,
皆是一句能言三件事;如“河天月晕鱼分子,槲叶风微鹿养茸”、“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月十年灯”,即是一句能言四件事。至荆公则合格者多,如“帚动川收浪,靴鸣海上
潮”、“已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风吹水雪奔腾”、“阳浮树外沧江水,尘涨源头野火烟”,即每句能通三件事;以至“庙堂生莽卓,岩穴死
伊周”、“和风满树笙簧杂,霁霭包山翠黛重”、“坐见山川吞日月,杳无车马送尘埃”、“霁分星斗风雷静,凉入轩窗枕簟闲”,即是一句能言四件事。然竟未有一句能言五件
物者,信乎格物之难也。
环溪又谓用此格私按所作,则五言诗中每句用上两物,即成气象;用三物,即稍工,然绝少,所可举者,不过三五联耳。七言诗中每句用上三物,即成气象;用四物,即愈工
,然愈少,所可举者,不过二三联而已。至一句用及五物者,仅有一联。至用半天下、满天下之说,求之在己者绝无,于人亦未见其有也。然后知诗道之难也如此,而古今之美备
在杜诗,无复疑矣。
环溪尝以所作,质于宗老。宗老乃环溪从兄,讳江,字朝宗,有《宗老堂集》。宗老云:“五吉诗、七言诗俱有关窍,不可不知。”环溪问故,宗老云:“五言诗要第三字实
,七言诗要第五字实,若合此,虽平淡亦佳;不合此,虽巧亦无巧矣。如吾弟诗‘燕忙将入夏,蚕暖正眠春’、‘水痕才破腊,云黯似知春’,不是不巧,只是第三字不合虚了。
比‘云黯天如近,雨余山似春’,便不干事。”环溪深服其言,因遍指他诗,无不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