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中山之大者[1],若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属以十数,而小者至不可计。至于湖,则总之称鉴湖[2],而支流之别出者,益不可胜计矣。
郡城隍祠[3],在卧龙山之臂[4],其西有堂,当湖山环会处。语其似,大约缭青萦白,髻峙带澄[5]。而近俯雉堞[6],远问村落。其间林莽田隰之布错[7],人禽宫室之亏蔽[8],稻黍菱蒲莲芡之产,耕渔犁楫之具,纷披于坻洼[9];烟云雪月之变,倏忽于昏旦[10]。数十百里间,巨丽纤华,无不毕集人衿带上。或至游舫冶尊[11],歌笑互答,若当时龟龄所称“莲女”“渔郎”者[12],时亦点缀其中。于是登斯堂,不问其人,即有外感中攻,抑郁无聊之事,每一流瞩,烦虑顿消。而官斯土者,每当宴集过客,亦往往寓庖于此。独规制无法,四蒙以辟[13],西面凿牖[14],仅容两躯。客主座必东,而既背湖山,起座一观,还则随失。是为坐斥旷明,而自取晦塞。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辟其东一面,令客座东而西向,倚几以临,即湖山,终席不去。而后向之所云诸景,若舍塞而就旷,却晦而即明。
工既讫,拟其名,以为莫“豁然”。宜既名矣,复思其义曰:“嗟乎,人之心一耳。当其为私所障时,仅仅知有我七尺躯,即同室之亲,痛痒当前,而盲然若一无所见者,不犹向之湖山,虽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及其所障既彻,即四海之疏,痛痒未必当吾前也,而灿然若无一而不婴于吾之见者[15],不犹今之湖山虽远在百里,而通以牖者耶?由此观之,其豁与不豁,一间耳。而私一己,公万物之几系焉[16]。此名斯堂者与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者也,而直为一湖山也哉?”既以名于是义,将以共于人也,次而为之记。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徐渭集》
注释:
[1]越:这里指浙江绍兴府附近。相传古於越国始祖为夏少康庶子无余,封于会稽,即今绍兴。下句禹穴、香炉诸山,均距绍兴不远。[2]鉴湖:即“镜湖”,在浙江绍兴南,总纳境内三十六源之水。[3]郡:指绍兴府府治。城隍祠:祠城隍神,其祀多为求雨、祈晴、禳灾等事。[4]卧龙山:今称府山,在绍兴市内。[5]髻峙带澄:山似发髻般峙立,水如衣带一般澄澈。[6]雉堞:泛指城墙。[7]隰(xí):低湿之地。布错:散布错列。[8]亏蔽:遮蔽。[9]纷披:散乱的样子。坻(chí):水中小洲。[10]昏旦:早晚。[11]冶尊:华艳的酒器。[12]龟龄:指宋代学者王十朋,字龟龄,温州乐清(今浙江乐清)人。绍兴进士,授绍兴府签判,历任各地地方官,以龙图阁学士致仕。他作有《会稽风俗赋》,写及鉴湖中莲女、渔郎往来的风光。[13]辟:通“壁”,下同。[14]牖(yǒu):窗户。[15]婴:同“撄”,触。[16]几:迹兆。[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36:33编辑过]
译文:
越地的山比较大的,象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类,有上十座,但小的就数不清了。至于湖,则总称之为鉴湖,而由大湖派生出去另外形成的小湖,就更加不可胜计了。郡里的城隍庙,在卧龙山的半山腰上,庙的西面有一座堂,正建在湖山环抱会合的地方。要说这景色象什么,大体上是青山白水相间、回旋缠绕,象女子的发髻那样高耸,象莹洁的长绢那样清澄。而低头近看可见城墙,远处可闻村落里的人声。其间树木、草地、田地、沼泽错杂分布,人群、鸟类、房屋相互遮蔽,大米、小米、菱、蒲、莲、芡等出产,耕地和捕鱼用的犁、桨等工具,散乱地遍布于高低或洼地里;忽而烟云迷濛,忽而皓月当空,从早到晚变化非常迅疾。在方圆近百里之间,无论巨大的壮伟场面或细微的美好景物,莫不汇集在人们的衣襟带上。有时来到游船上饮酒,游人的歌声与笑声此起彼落,就象当年诗人张志和所描写的“莲女”、“渔郎”,也时时点缀其间。此时登上这座堂,不论他是什么人,即使受到外来的刺激或内心的煎熬,而感到压抑或无聊的事,只要一顾盼这大好景致,烦恼忧虑就会顷刻消散。而在这里当官的,每当宴请过往客人,也往往特聘厨师来此。只是这座堂修筑得毫无章法,四面都被遮蔽住,仅向西开了一扇小窗,里面只容得下两个人。客人坐在朝东的主座,就不得不背靠湖山,要观看景色就必须离座转身,等转回来景色就随之看不见了。这是由于放弃了空旷明亮,而自取晦暗闭塞的缘故。我非常不满这种状况,于是把西面和南面两堵墙全部开成窗口,而只保留一面东墙没有打通,又让客人改为座东而向西,他倚靠在酒桌上就面对着湖山,直到席终也不会消失。从此以后,刚才所说的那些景色,就全都舍弃了闭塞而达到了开阔,摆脱了晦暗而接近于明亮。工程完毕以后,打算为它起名,觉得没有比“豁然”更适宜的了。
已经命名了,又反复思索它的含义,想道:“唉,人心其实和这堂一样啊。当它被私利所障碍时,只知道我自己的七尺身躯,即使是同居一室的亲人,他们的痛痒就发生在他眼前,却装作什么也看不见,不就象原先的湖山,虽然近在眼前,却被遮蔽了一样吗?等到所障碍他的东西去除以后,即使是四海之遥,痛痒不一定发生在我眼前,反而鲜明得好象无不萦绕在我眼前,不就象现在的湖山虽然远在百里以外,却透过窗户就能看到一样吗?由此看来,人心的豁达与不豁达,距离本是很近的啊!而只顾一己私利、与以天下万物为公的细微差别,全维系在这上面了。这是为这座堂起名的人和登上这座堂的人,不可不相互勉励的啊,难道只是为了湖山的胜景吗?”我既已为了这些用意而命名这座堂,本是准备公之于众人的,于是依次写下了这篇记。
本文选自《徐渭集.徐文长逸稿》卷十九。豁然堂原为绍兴府城隍祠西的一座堂,虽处在湖山环抱之中,但它“规制无法”,四面都是墙壁,只在西面开了一个仅容二人的小窗,这是“坐斥旷明,而自取晦塞”。经改建后,西、南都改成窗,只留东面一墙。坐客西向,湖山美景尽收眼底,因名为“豁然堂”。作者借此发为感慨:人心若为一己之私所障,仅知有我七尺之躯,不关心别人的痛痒,就正像改建前的豁然堂一样,坐失周围无限风光的大千世界。只有抛却这层障壁,心胸就自然会开朗高远。其寓意颇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