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夏五月辛未朔,余甫自京师还唐山大营。初,余与岘帅约:战则留,和则归。至是,和议成,赔款二万万,割辽东、割台湾,皆从来所无。余墨絰从戎,志在殉母;今时局如此,不入山披发何时!因岘帅挽留,不得已,约再缓月余,即回湘奉父。已而闻台湾署抚唐薇卿中丞率台民死守;屡却强敌,忠义奋发;此事关系中国大局,不容忽视。请于岘帅,谋以只身入虎口,幸则为弦高之犒师,不幸则为鲁连之蹈海;亦平生志也。岘帅仍未允;旋以手书致余云:『台湾之行,似可作为罢论。世兄若念旧好,不以坤为龌龊物,尚可列在朋友一伦;即请订忘年之交,始终不相背负。台从去留迟速,以坤之出处为断,不以一月、两月为期。坤于居停之谊,往往阙如;以后幸勿客气!是祷』。词意郑重,未忍再请。
明日壬申(初二日),岘帅接唐署抚电信,持以示余;则台湾已自立为民主国,推署抚为总统矣。余乃决意请往,帅弟希陶丈及营务处曾经郛诸君并赞成之。
甲戌(初四日),岘帅将遣余渡台,先电唐署抚云:『非常之事,非常人为之。况势处万难,而理归一是;天心助顺,必有成功。欲达苦衷,另遣介使』。又电督办军务处王大臣请缓交偿款云:『日内接唐景崧电:台民自立一国,守境拒倭;将来成败虽不可知,目前土地断非敌有。所许巨款,决不可交!我留之以买炮购船,可资补救;彼失之则财屈民散,立见覆亡。语曰:「要盟无信」;祈熟计之』!两电,皆岘帅手笔也。
五日乙亥,为岘帅作书致唐署抚,大意劝其委任贤将、商结外援,当生死以之,勿进退失据。稿凡千余言。希陶丈以粤扇相赠。
丁丑(初七日),岘帅送委札并薪夫银五百两来。札文即出余手;文云:『钦差大臣、头品顶戴、办理南洋通商事务两江总督部堂、硕勇巴图鲁刘,为札委事。照得本大臣现准署台湾抚部院唐电开:台湾民心不肯从倭,有协力拒守之说。事关重大,自应派员前往侦探。查有委派总办行营文案处之丁忧河南候补易道,堪以派往。其薪水、夫马银两,仍准照旧支给;由行营支应局预发三个月之数,以便迅速起程。除分饬外,合亟札委。札到,该道即便遵照,刻日前往妥慎侦探,随时禀报!勿违!此札』。是日,幕府诸君俱赋诗赠行。
己卯(初九日),乘轮车抵天津;见夔帅及陈右丈,晤毛实君、徐进斋、徐仲虎、欧阳重诸君。询台湾电信,有言相持三昼夜、广勇杀倭甚多者,有言倭已由三貂登岸者。
庚辰(初十日)晚,登轮船。
辛巳(十一日),出大沽口。
壬午(十二日),入烟台;有英法舰数艘、俄舰十余艘泊此。
癸未(十三日),过黑水洋,舟甚平。入绿水洋,转倾侧;舟人多呕吐,余亦困莫能兴。
乙酉(十五日),抵上海。晤刘康侯,伊接厦门电信,言基隆已失、署抚已逃;为之愕然,未肯遽借。时于晦若、文道义、梁节庵俱在上海。晦若已辞合肥相国馆席;道义以翰林学士争和议不得,请假南归;节庵则主讲钟山书院,自南京来,将返粤东,不期而遇。异乡羁旅,忧患中转获友朋聚首之乐。
庚寅(二十日),「保定」轮船往厦,登焉。自上海至厦门水程三千余里,船价番钱七元有奇;余包房舱一间,加番钱十二元。从舅陈粒堂主政本与偕行,登岸购书而轮船遽发,余遂孑然独往;一身以外,惟从者三人而已。有生以来,初涉南洋;对此茫茫,不胜家国身世之感。
癸巳(二十三日)早,抵厦门;石山奇耸、风水苍凉,俨然丁丑岁在古州所蔓游地。乘小舟抵岸,已见台北溃兵塞满街巷,旅舍几无投足处。良久,始得万安栈,斗室一间。闻有朱太守上泮同寓,即台北走回者;急访询之。朱裹创出见,言本月初七日倭兵数百由澳底袭夺三貂,十一日夺基隆,数十营皆溃走;十二日三更时,唐署抚微服遁,握总统印、建黄虎旗仅十日耳。唐走后,台北遂为倭有;然林朝栋、邱逢甲尚守台中,刘永福尚守台南,倭欲取全台亦不易也。至唐踪迹,则或称其退保新竹,或称其走回粤省,或称〔其〕潜往金陵。果能退保新竹,事尚可为;然似以往金陵者为确。盖唐系湘帅门人,台北饷械多出自湘帅所助,不能不往见之耳。余此行急于渡台,故未及往见湘帅;在上海时,曾电告行踪。今闻唐走南京,若湘帅能责令潜返台中收拾余烬,台北死灰尚有再燃之望;因亟电湘帅云:『请责唐蔑归垂沙』。按「荀子」、「淮南子」诸书,并言唐蔑死于垂沙。唐蔑乃楚将,垂沙乃楚地。余以唐蔑指唐署抚、以垂沙指台湾,意谓唐署抚去台湾一步即无死所;欲湘帅责以大义,使还台湾。特用僻书以代密码,惟湘帅始能知也。
甲午(二十四日),接湘帅回电称:『来电「潜归」下二字有误。唐此时确在何处?即复』云云。始知唐未返金陵,而昨日之电竟被电局误译「唐蔑」为「唐潜」,致湘帅不得「垂沙」二字之解。然「责唐潜归」四字大意了然,虽误而不为误矣。时闻刘永福在鲲身、鹿耳门,海角孤悬,与中国声息隔绝;遗民感其忠义而不肯散,强敌慑其威名而不敢攻。余心异其为人,欲亲往台南,一相存问。由厦门往台南,海程竟日夜可达;然祗有美国公司轮船一艘来往。其船名曰「爹利士」,每次由台南至厦门,由厦门往汕头、香港诸处,又还至厦门而后再往台南,以故每月赴台南不过两、三次。此外尚有一船间往台南,不能定也。且中途须过澎湖,时有倭船游弋阻截;倘遭盘诘,即陷不测之祸。台北已为倭有,台南独与倭敌;倭不畏人往台北,惟畏人往台南。自三月初二日倭踞澎湖以来,由厦门往台南者几绝迹焉。
丙申(二十六日),以赴台南意电禀岘帅并湘帅;湘帅不报,岘帅则覆电促余回营。同年秦子质太守时在厦门,尤力阻余。皆不顾。
戊戌(二十八日),携两仆附「爹利士」轮船;束装登舟时,死生安危已付之度外矣。台洋水色深碧,与绿水洋相似;风浪颠簸,过于闽洋。船价番钱七元有奇;船大人少,天气酷热,乃另加番钱数元,包大舱一间。船中皆泰西及粤东人,言语不通;见余素服少言,均不甚措意。
己亥(二十九日)晓,过澎湖,余尚高卧未起;所泊倭舰甚多,竟未遭阻截,私心默自庆幸。从船窗中望见全台南北数千里,实一大山绵亘而成;山高际天,火云如盖,笼罩其上。山前为台湾一省,山后则生番所居。少时,已入安平海口;鱼龙岛国、鸡犬人家,俨然别有天地矣。安平口即鹿耳门;所谓七鲲身者屈曲环之,皆沙岸也。水浅浪高,轮船向来不能入口;距口两、三里,即下椗焉。乘小舟入口,抵海关登岸;又步行九里,始至台南府城。城中兵民见行李一肩岸然而至,惊为天外飞来;争相问讯,尚不知台北失守消息。盖台北、台南相距七、八百里,倥偬扰攘之际,彼此不复相闻;刘又镇静,不许人传说故也。然侦谍之疏,亦可概见。余至寓,遣仆持名片先往致意。其巡捕官粤东人,倨傲殊甚,意将拒客。余恐刘不识字,乃作书告其幕府,责其夜郎自大、将死不知。刘见书,即约明日往晤。既而,持柬书「教弟刘永福顿首拜」来请;入署时已初更矣。刘字渊亭,广西上思州人。本以南澳总兵,奉旨帮办台湾防务。割台后,文武内渡,台湾总兵万国本亦去;刘乃并署台湾总兵,由旗后海口移驻台南。所居,即台湾镇署。因其奉旨帮办,皆以「钦帅」称之。余葛衫布履,对坐榻上。刘本短衣帕头,因见客,着长衫;健儿十余人皆赤足短衣,夹立。余指榻前环卧小犬,笑曰:『人言渊翁所畜狗皆能助战,有是事否』?刘长身黑面,鼻露颧高;朴陋无文,而沈毅有度。惟烟瘾甚重,日则假寐吸烟,夜则精神百倍;治军旅、见僚属,皆就榻上办之。与余初见,即忘形迹,吐衷曲不作一寒暄语;盖简略真率,其天性然也。为言唐署抚排挤倾陷状,几痛哭流涕。余考刘之功名,实成于唐;唐之功名,亦成于刘。刘一介武夫,事唐甚谨;唐则疑刘有异志,颇相猜忌,不肯假以事权。刘之声威着于天下,尤为外夷所畏。唐欲举大事,正宜引为臂助;乃不能推心置腹,以至如此!有一良将不能用,而所用将佐专择逢迎巧滑、贪鄙嗜利之小人,欲不败,其可得乎?忆本月二日岘帅以唐电示余时,余窃疑唐与刘同在台湾而唐电无一字及刘,殊不可解;恐两人不甚相洽。言于岘帅,颇以为然;属余复书,引蔺相如廉颇、王猛邓羗及近代袁崇焕毛文龙事相监戒。岂知不幸而中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