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不染片云,而满缀了闪烁繁星的夜幕,正笼罩着黄浦江边的上海市。这市里包容三百万的民众,和全世界的各国的侨民,荟萃人类各式的生活;它是一匹神秘的怪兽,从它所喷吐出来的,有玫瑰般的甜蜜气息;有地狱里鬼魔的咆哮;有快乐的呼喊;也有惨凄的呻吟,你只要站在那热闹的十字街头,你便可以看见种种不同的面孔和灵魂了。
但假如你只肯站在西藏路一带的旅馆的最高层楼上,你所看见的都是充满活力和繁华的上海。当你很闲暇的倚着露台向前望去,你要惊讶得叫起来,除了歌颂夜景下的繁华和富丽外还能另有话说吗含有水仙和腊梅花香的夜气,回荡于冷静的夜里,五色的电灯如彩虹般环绕在大马路的公司旅馆;跳舞场上,那灼灼逼人的光彩使天上的群星都羞避于天幕后;电车的轨道交叉环绕;那飞龙猛虎般的电车汽车,迎着冬夜的寒风向前飞驰;许多青年的男女,阔绰的绅士,穿过熙攘的人群,去追寻夜的狂欢。
在跑马厅对面有一所巍然的跳舞厅,从窗楼射出醉人的玫瑰色的光华,回荡灵魂的音乐正交响着,香槟的香气和舞侣们轻盈的身影,使路过的人们停止了前进。
九点一刻左右,门前停住一部小小的汽车,从里面走出一位西装青年,披着黑呢狐皮大氅,头上戴着水獭皮帽,匆匆的推开跳舞厅的门进去了。舞场里音乐协和声中,一对对的男女正从容的舞着。他悄悄越过人丛中,坐在茶桌旁的一张椅子上。茶房拿过香槟酒来,照例的满斟了一杯。他喝着香槟。微笑的看着那些熟悉的舞女与朋友们。不久乐声停止了,人群中走出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的舞女,她身上穿着薄绸的单旗袍,身材很丰满,走起路来,显出曲线的颤动与袅娜。
哦,晚安,林先生!她说:今夜你来得特别迟,我们已经舞过两场了。
真的迟了,不过我们可以晚些散。他说:你也来一杯香槟,还是来一杯柠檬茶
就是香槟吧,你知道在舞场里,不喝香槟,跳舞就要失色的呀!
是的,香槟可以帮助舞姿的活跃与迷醉。来,我们干一杯,祝彼此的健康吧!
喂,老林,让我们来祝中华民国的胜利,一个身材魁伟的青年,从对面桌上,奔了过来,手里端着满满一杯的香槟。胜利,那只是刺人痛的一声符咒,中国那一天会有胜利就是今天日方提出的四条件,不也是忍辱屈伏了吗这就是外交失败我们只好说祝我中国有雪耻的一天。好,朋友!能这样就不错,干杯吧!他们果然端起满杯的香槟酒,在兴奋的心情中咽下去了。
听说在六点钟的时候,形势很严重,如果市长不在那时候把使对方满意的复文送到,本海军陆战队就要开火呢!那个身材魁伟名叫王琪的青年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王先生!舞女怀疑的问。
最先的起因,是为了日本的几个僧人同中国人冲突,听说有一个僧人受了重伤,日本政府一面提出抗议,而日本浪人却同时谋报复;在一天下午结队成群的跑到纯粹国货的三友实业厂暴动起来,而日方认为这次暴动是他们民众的公意,是非常合理的。因此提出四条非理的条件:最重要的是不许中国民众自动爱国,取销一切的反日团体
中国答应了他们吗?舞女问。
怎能不答应呢,唉,弱国讲不起公理啊!林先生似乎愤慨的说。
好了,现在总算平安无事了,第三场的音乐开始了,我们去跳吧!舞女很娇媚的站了起来,林先生也忘了适才的愤慨,搂着她的腰随着音乐向场中舞去,王琪也寻到了舞伴。他们快活的舞着,低声的亲切的谈着,全场中充满了女人肌肉的温香,与陶醉的情流。在这里面的男男女女,都是另自创造,一个超人间的世界!
窗外鼓动着凄清的气流,枝落秃的树干,如山魈般狞立在路旁,这些都与正在酣舞中的男女不发生关系。
忽然门外走进一个青年,神色仓皇的叫道:王琪先生!
王琪忙丢下舞女奔到门口问道:老张,什么事?
形势严重,快些回去吧。你们老太太急得要命,打电话,四处找你,我家里也都逃到法租界亲戚家去了。
不是没有事了吗?怎么忽然又严重起来!
日本人得寸进尺,现在又提出条件叫我们驻在闸北的中国军队立刻退出上海,这不太岂有此理吗?
我们的军队退不退!政府当然是仍旧不想抵抗,可是驻扎这里的军队听说不肯退呢!
这确是一个惊人的消息,自这两个青年匆匆走后,其他的舞客也都不敢留恋的回去了,那时正是十一点三十分。
青年林文生和他的朋友握别,各自跳上汽车走了。林文生家住在天通庵路,当他的车子开到北四川路的时候,果然看见零零落落的日本水兵,在那里张望。街上行人几乎绝迹。当他到了家门口时,只见电灯已经全熄,静悄悄的一点没有声音,他用力的揿动门铃。不久一个娘姨出来开门,见了他道:
少爷,你到楼上去吧,老太太同少奶奶小姐等你不回来,他们先到租界上去了,给你留了一张字条叫你回来看了地址,立刻就去。
轰的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大炮,震动得窗橘擞擞发抖。
呀,打起来了!娘姨胆小的哭丧着脸说。
林文生急急的走上楼去,只见屋子里的橱柜的屉子都已锁了,一切零星的东西,也都收拾一空。他向着写字台,果然见上面放着一张纸条写道:
消息不好,这地方恐要变成战区,久等你不回,我们先走了,你回来立刻到法租界金姨家找我们妹芬林文生将字条揣在怀里,又到处看了遍走下楼来。忽听见门口有沉重的脚步声,他悄悄开了大门,只见门前已堆满了沙袋,几个身材短小,而精神活泼的兵士,在掘战壕。林文生向前才迈步,忽听一个广东口音的兵士说道:
喂,你到那里去?前面已经开火了!
林文生一听是同乡的口音,于是便和他打起乡谈来道:我想到法租界去!现在前面走不过去,也没法,让我来帮助你们掘地壕吧!他们正在谈着,远远已听见铁甲车在深夜寂静的马路上,向这边驰来。他们的战壕已经掘好;兵士们也已把沙袋堆好,里面共藏着四个兵士和林文生。铁甲车的声音越来越近,其中有一个姓梁的小排长,他叫他们都伏在壕里不要作声,而他自己一面吸着香烟,一面静静的听。林文生悄悄的问道:敌人来了,怎么还不开枪不忙!离这里还远呢,等他们走近再给他几枪,子弹就不至白费了。林文生听了这话,看了这些沉着不忙的兵士态度,他竟忘了战争的恐怖,而感着新奇的兴趣。不久梁排长轻轻说道:弟兄们预备!黑影中已看见庞大的铁甲车,如一只恶兽般的奔来。上面的机关枪无目的的扫射了一阵。梁排长放下烟卷,一面将手一挥。四个人一齐搬动枪机,对准铁甲车放去。一阵浓烟过去,前面那辆铁甲车上的一个兵士已中弹了,其余的一个失了帮手,机关枪也失了效用。于是他们从战壕里窜了出来,拼命的向前一涌。那铁甲车中的兵士,莫明其妙的伸出头来观察敌人的踪迹,而梁排长已拔出身上的大刀,向那人头上一挥,一道红光迸射,一颗圆滚滚的人头已落了地。而后面另一辆铁甲车里的兵士,知道前面失了事,拼命的开机关枪,但是那四个人一声不响的伏在地下,等他们的枪弹开尽了,于是跳上车去,把那车上的两个敌兵也用刀结果了性命。他们轻轻易易夺了两辆铁甲车,同时又把那四个死尸身上的军衣和枪弹都拿了下来,一面派两个兵将铁甲车开回后方。梁排长同一个兵士,仍回到战壕来,林文生迎着欢呼道:真打得痛快!我以为日本兵有多凶呢,原来也很容易对付!
他们都是些少爷兵,打扮得多整齐,但是你要知道二十多年来他们并不曾有过战争,打仗专靠书本上的知识是差点事。梁排长说。
他们正在谈着,暗影中又来了几个中国的哨兵,他们帮同守住这里的战壕。但很久不再有敌人到这边来,只听见密繁的枪声和炮声从闸北那面传来。
不久东方露出鱼肚白的颜色来,天渐渐的亮了,梁排长对林文生说道:林先生,你先到你家里躲一躲吧,等有救护车来时,你便同他们一齐出去。
这如暴风雨般的战争,在这个论调下向前进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