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闸北没有战事,就连散碎的步枪声,也听不见了。原因是为了法国神父,同英国总领事,可怜那些困在火线里的无辜的百姓,向两方军事当局。请求停战四小时,好让红十字会救他们出险。这一件事竟成了我们在后方谈论的中心了。
第一是刘斌对于日本人的残忍异常愤慨,他告诉我们以下许多的事实:
他的同乡左琳,家住在虹口嘉兴桥附近。当战争发生后的第五天,他出来街上看看动静。忽然遇到几个日本兵,不问青红皂白,逮捕了他,送到东洋御是馆一就是日兵的司令部去。先把他的双手反缚,用皮鞭痛打了一顿;强迫他承认是便衣队,并且要供出我们的军情。左琳说:我只是一个商人,怎么晓得军队里的情形日本人问不出口供,于是又把他送到北四川路横浜桥东洋影戏馆去。唉!那地方简直是一座人间的活地狱。里面押着五百多个中国人。每天只给两顿饭吃,每一顿只给冷硬的小饭团一个,温茶一杯,在上午九点钟时吃一顿,下午三点又吃一顿。就是这样还算不错,至少还不至饿死吧!可是日本人残忍的兴致特别高。这些半饥饿着的人们,还怕他们的两个小饭团消化得太慢。于是把这一群人,排成一大队,叫他们学习东洋操、跳舞、比武等运动。比武的时候,先叫中国人和中国人角力,——换句话解释他,就是叫中国人自己互相捶打。这是多么使人含泪的滑稽戏呀!自己人打自己人,当然是手下容情。于是再换个花样,日本人和中国人角力,那就是日本人捶打中国人了。
至于跳舞呢,那更是魔鬼的胜利。把许多老的少的妇女,连在一起,叫她们绕着院子跑三圈,然后停下来。把年轻的,略有动人姿色的,全选了出来,叫她们把衣服都脱光,然后穿上绿色的、红色的运动衣,迫令她们在地上作狮子打滚。在打滚的时候,周围站了四个日本兵,那滚得面色发红的年轻的妇女们,时常被他们领到草棚后面去,在那里发出一阵阵羞耻的愤怒的压迫的惨呼。
其中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日本兵命令她们脱了衣服,少女愤怒的瞪视着,不肯服从。一个日本兵走过来,狞笑的提住她,用刺刀将衣服刺破,雪白的乳峰现露了。不知是什么诱惑力,使得那日本兵的眼发红了。而少女用双手遮住胸口,这更把他潜藏着的兽的残忍激动了。刺刀亮铮铮的在少女的胸前一闪,流血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跟着雪白的胸前的一对乳峰,也蠕蠕然的掉在尘土上。血涌了出来。少女昏蹶在地上了。其余的一个,不肯脱裤子,于是那长而锋利的刺刀,便从那女子的下体,刺了进去,一声尖利的号哭,震动所有的人心。——便是那蔚蓝的天色,也渐渐阴沉起来!
左琳呢,只有把悲愤的眼泪,向肚里咽下。在这种压迫之中,他能作什么呢就连自己的生命,还不知怎样结果他后来被工部局方面营救出来了。当他到战地来看我的时候,他说愿意加入战争,他誓为世界上的一切弱小民族吐一口冤气!
他现在到前线来了吗?谢英问。
我介绍他加入学生军;现在正在后方受训练,将来当然也要上前线的。刘斌说。
唉,什么是战争换句话说,就是一群恶魔替大自然作毁灭的工作罢了。生老病死这种的转变,在人类还嫌太慢;因此加上战争;不该死的青年,都很快的死去;不该毁灭的建筑,也都于瞬息之间变成灰烬。于是人类的海里,起了不平的浪涛,使和平的人类都被浪涛所惊扰。这是我解释战争的意义。
那末我们这次为什么要打仗张权对我的解释,显然不赞同。他这样的问了。
当然我们这次的打仗,。是另有意义的。第一我们不是为政府打仗,这与平常的战争,自然有不同的意义。我们是为我们自己的生存问题,而与敌人一个迎头痛击!我说。那么敌人为什么要攻击我们谢英插进一句。
敌人吗?除那几个军阀,执政者,要想由战争里巩固自己的地盘和权利外,其余的人那全是一群被骗的傻子。这话也许你们不相信,但是我可举个例来证实!这次日本海军陆战队,为什么要同我们开仗,最大的原因是争他们的面子。你们当然记得,九一八,东三省被日本陆军不费力的得去了。这一来陆军省在国内出了大风头,——海军省未免比较减色。于是便下了侵略上海的决心,同时骗了无数的傻子来拚命。
唉,这简直是可怜的是滑稽的呵!
唉,民众对我们太热烈了!黄排长从外面叫着进来。我们都把目光转向他的身上。只见他面色绯红,两眼充满着兴奋的光波。正在这时候,我们看见伙夫又搬来了一大堆的罐头,还有一卡车新鲜的面包,在日光下透出甜香的味儿来。
两个穿洋装的新闻记者,手里握着一个记事本,他们对黄排长说:现在我们带来了一个爱国舞女赵秀贞所捐募的五百元大洋-_她是每夜过着失眠的生活,含着疲倦的笑容,向舞客们求得一些舞资,然而她是全数的贡献给爱国爱民的英雄们。民族自卫自救的意识,已经惊醒了每一个睡着的人心。此外还有三位姓陈的小学生,他们把各人四个月以来的点心钱,储蓄了二十元寄给了他们所敬爱的十九路军。就是那些苦力工人,他们也不能反对良心的激动,把他们吃白米,穿粗布衣的钱,节省了三十块,送到后方办事处去了。足见贵军队,这次的奋斗,实在是为了民众,为了正义呵!
黄排长含着感动的笑容说道:这次的战争,真苦了百姓,而他们还这样的爱护我们,使我们有卫国护民责任的军人,只有感激惭愧!同时我们也极痛心,但愿人类能走向光明的途程,使正义公道之神,能在战神之下抬起头来。我们愿与全人类共同努力!
黄排长的这一番话,显然的打动了新闻记者的心弦,他们把这些话都写在本子上告辞走了。
太阳的光线,忽然被一层浮云所遮蔽,北风阵阵的吹着。虽然正是午时,而我们依然有些感到寒冷。刘斌提议去弄几瓶酒来,我们当然赞同。我并且举荐了谢英去办。因为他是有名的会掉枪花,伙夫是最不敢得罪他的。
谢英走后,发现我的干粮袋里,还有半包烟,我分给刘斌、张权每人一支。黄排长也得了一支。我们吸完烟,而谢英还不曾来。这使我们都有些等得不耐烦。张权忽然在那放衣服的墙角里,摸出一把胡琴来。他咿呀的拉起《梅花三弄》来。这声音冥然转变了我们的心情。我们不相信,我们是过着战壕中的拚命的生活。似乎悠闲的岁月又光顾了我们。脑子里所有的恐怖,怨恨,暂时都被遗忘了。但是一响一愁,就在这情形下袭击了我的心。同时我真确的意识到,我还是一个人。一个有理智有情感,和禽兽完全两样的人。并且我清楚地回忆到我的童年:
在一天正是初春的时序,我同邻家的小白,在一条小河边上钓鱼;我们一面看着钩竿,一面谈讲龙女的神话。后来我的钓竿有些震动了,我连忙拖起来一看,那钩子上正钩着一条三寸多长的活鲤鱼。我们非常快乐,把那鱼装在一只竹篮里。我们继续着一直钓到月儿上了东山,我们才慢慢走回家去。那时我们的母亲便把鱼烧好给我们下饭。
这一个不相干的回忆,想不到竞在这时重映于我的心幕上,我内心绞着恋慕母亲的情绪。然而现在,我没有权利为母亲着想。有时我疯狂的追杀着敌兵,母亲就离我更远了。假如我这时要想到母亲,我便不能伤害敌人分毫。因为敌人也有着他们的母亲,为了这个,我将失却所有的战斗的勇气。可是现在母亲,明明的又跑进我的心里来了。写封信吧,安慰母亲吧!再过些时,母亲又将从我心里失掉了。只要轰的一声大炮响,我们便要从人的世界跑到兽的世界去了。
门外短小精悍的谢英闪了进来。他果然有本事;他不但弄了很多的酒,他也弄来了一锅子烧肉。我们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刘斌竞把谢英举到肩头上,可是谢英很快就跳了下来,他得意的笑道:
那个矮胖子伙夫,正把烧肉送到长官那里去。我藏在他背后,等到他转弯时,我便从他两肋下出现了。他出其不意的一吓,两手一松,而我却端个正着,真可笑,他急得胖脸上蒸出一层隐油来,其实这老家伙是故意装腔,他至少还藏着两倍这样的烧肉呢!不然他就吃得那样肥了我们大家恣意的吃喝笑乐,张权头上的青筋都涨红了,那久已不刮的绕腮胡子,也格外的耸了起来。
我们似乎都非常的快乐。四个钟头停战的时光,转瞬就过去了。
这时吴淞方面日本兵在黄浦江西岸,张华浜阵地派遣了八百敌兵用野战炮,和天空的飞机掩护,向蕴藻浜和曹家桥方面进攻!战争非常猛烈,我们又由后方回到火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