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着,一早就走出了帐篷,
空气清凉,我在医院帐篷附近的小径上漫步,
我看见三个形体躺在担架上,被抬了出来,却无人照料。
每一个人都盖着毯子,宽大的棕黄色的羊毛毯子,
灰蒙蒙沉甸甸的毯子,裹住了、盖住了一切。
我觉得奇怪,停下脚步,默默地站着:
然后以轻轻的手指,从最近的一个,第一个的脸上把毯子揭起:
你是谁,这般憔悻而难看的长者,头发花白,眼眶深陷?
你是谁;我亲爱的同志?
接着走近第二个———你又是谁,我的孩子,我的宝贝?
你是谁,可爱的孩子,双颊还像花一样鲜艳?
再走向第三个——一张脸既不是孩子,又不是老人,非常安详,宛如美丽的黄白色的象牙;
年轻人,我觉得我认识你——我想你这张脸就是基督本人的脸庞;
死去的和神圣的,大家的兄弟,他又躺在这里。
我把那打开的书搁在膝盖上,偷偷地瞥了德莱恩一眼。他脸上毫无表情,由于凝神注意仍然显得安详。从他的身上没有撞击出任何火花。显而易见,他与英语诗歌分手时的情况与英诗已经采用的这种奇特的形式距离太大了。我必须找到一种能把这种情况表现得明明白白,从而可以掌握这种不熟悉的手段的东西。
一天夜里我奇怪地警戒在战场上,
这时你,我的儿子和同志倒在我的身边……
这首诗星光般的絮语在向前流动,含糊,执着;读着,读着,我的喉咙开始哽咽,双眼变得模糊。当我的声音落到最后这一行时,我心里说:“现在他又体验着这一切,又看到了一切——生平第一次知道别人也像他一样看见了这一切。”
德莱恩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一会儿把左腿压到右腿上,一会儿又把右腿压到左腿上。一只手心不在焉地压着他那仔细熨烫过的裤褶,脸上仍然毫无表情。格雷的《挽歌》与这种难以理解的和谐之间的距离依然没有沟通。然而我并不泄气。我本来就不该指望他能理解它——一开始就不应该——除非借助最贴近的个人的感染力。我刚才打开的那页上是:“可爱而抚慰人的死亡,”现在我翻过去另找一页。我的倾听者又顺从地靠到椅子上。
拿着绷带,水和海绵。
径直奔向我的伤员……
我把这首诗读完。然后合上书,再抬眼一望。德莱恩默默地坐着,他那双大手紧紧地握着椅子的扶手。他的头微微地向胸前耷拉着。他的眼皮垂下来,正如我虔敬地想象的那样。我自己的心怀着一种虔诚的情感狂跳,这时我对这首常读的诗的感受是从来没有过的。
最后他有点胆怯地说,“这是他写的吗?”
“是的。说不定正好就在你常见他的那个时候。”
德莱恩仍然沉思着;他的表情显得越来越胆怯。“你们把它……呃……叫什么来着……确切地说?”他冒昧问道。
一时间我十分困惑,然后说:“呃——诗……确切地说是一种自由体……要知道,他是新诗体的创始人……”
“新诗体?”德莱恩茫然应了一声。他吃力地站起身来,再没有从我手里要那本书。我看到他脸上露出要走的样子。
“哎呀,过了这么些年又看到了他的肖像我真高兴。”他说;他走到门口停下来问道:“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告诉了他,他露出一丝慢慢品味的微笑重复着这个名字。“对,正是这个名字。老沃尔特——那会儿大伙儿都是这么称呼他的。这家伙真了不起——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尽管我倒希望,”他以他最温和的责备口吻又补充说,“你没有告诉我他写了那些劳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