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公言:辽人虽外窥中国礼文,然实安于夷狄之俗,南使过中京,旧例有乐来迎,即以束帛与之。公以十一月二十日至中京,辽人作乐受帛自若也。明旦,迓使辄至此不行,曰:“国忌行香。”公照案牍,则虏忌正月二十日也。因移文问之,虏辄送还移文,曰:“去年昨日作忌,今年今日作忌,何为不可。”盖利束帛,故徙忌日耳。又回途闻其主丧,而不能作操色幞头,但以墨灭其光。行数日,既徐服,则佩服如常矣。独副使忘洗幞头,见者皆笑。公平生待物以诚,虽于夷狄不变也,因从容与话,使洗之,副使亟谢。
楚公在庙堂时,有内臣郝随者,本陈太妃阁中旧人,与将作监许几同管勾京城所。几欲以杂压居随上,而随不肯,曰:“昔阎守勤序位在李士京上,即例也。”各申省。公建议曰:“诸葛亮所谓‘宫中、府中,俱为一体’,用杂压是也,例岂可用耶!”遂画旨。几位随上。随大恚,不肯入局,泣诉于上。上尉勉之,曰:“当为汝改差遣。杂压是先帝时所定,安敢废耶!”此崇宁初也,公论之盖如此。
楚公元中,为礼部侍郎,时议者欲更太学法制,公独以为不可。曰:“若学校专恃法令,则旧法已善,若学校当先风化,则改法愈非。”及秉政,有建议学制者,公又非之,曰:“吾尝熟思之,以利诱学者,法虽百出,安能无弊,不若慎远师儒以至诚教育,如昔安定先生,能使学者敦德乐义而忘干禄之志,则庶几矣。”
楚公为金陵守,有句容县民三人同杀一人,皆论死录囚,已引服矣。而囚父诣府称冤。公受其诉,通判狄咸争以为既经录问,不当听。公曰:“姑缓十日,当得之。”即设方略购捕,果以八日得真贼。盖死人之弟与嫂通,畏事露,因害其兄,一问即服。而三人者,皆平人也,即日破械纵之。
曾丞相一日堂中语曰:“范镗虽章相所厚,然非他人比。”楚公曰:“何谓?”曾曰:“镗昨日自言从子厚者,从议不从利。”公叹曰:“士大夫议论如此,正今日可忧者也。方人盛时,屈意事附之,事变则曰‘我前日从义不从利’,可乎?”
先君言:青州王沂公所居坊,有榜曰三元文正之坊。又尝见沂公登科报其父书曰:“曾今日殿前唱名,遂忝第一,皆先世积德、大人教训所致,然此亦是世间有底事,大人不须过喜。”因言:楚公登科时,第四人张中在殿廷喜甚,挈楚公手,曰:“如何得乡里知去?”楚公不答。及归,密谓所亲曰:“此殆非远器也。”中为明州象山县官,坐私与高丽人朴寅亮和倡诗,停官,终身沉滞。虽一时不幸坐法,亦器宇非远大也。
宣和末,蔡京病笃,人皆谓必死矣,独晁叔用谓先君曰;“未死也。此老败坏天下至此,若使晏然死牖下,备极哀荣,岂复有天道哉!”已而果然。
宣和七年,黄安时自寿春来山阳,见先君,叹曰:“乱作不过旦暮矣。天使蔡京八十不死,病亟复苏,是特使之身受祸也,天下其能不亟乱乎!”
往时,殿廷宣制,皆曼延其声,若哦咏者。故苏黄门诗云:“明日白麻传好语,曼声微绕殿中央。”今但平读,不复曼声矣。先君云:“政和初方如此。”游在都下时,尝以问ト门官,无复知者。
先君言:故事,省札下故相,不敢斥其官、姓,止称某处相公而已,谓如留守西京则曰京相公之类。元中,蔡相责命下,札子尚云“札送邓州相公”,今此制废矣。
先君言:蔡京设礼制局累年,所费不可胜计,惟改朝靴为履耳。初以履易靴,议者颇疑自是尽易朝服,传布渐广,于是贩幞头、帽纱者,皆不敢上京,贵至数倍。又颁《五礼新仪》,置礼生,令举行。而民间丧葬婚姻,礼生辄胁持之,曰:“汝不用《五礼新仪》,我将告汝矣。”必得赂乃已。民庐隘陋,初无堂、寝、陛、户之别,欲行之亦不可得。朝廷悟其非,乃诏以渐施行,其实遂废不行矣。河朔有柳公权书《何进滔德政碑》,号为绝笔,迎合者遂摩之,以刻《五礼新仪》云。
先君言:“崇宁间,初铸大泉当十,号乌背赤仄,其次漉铜,制作皆极精好。然坏小钱三,辄可为一大泉,利既不赀,私铸如云,论罪至死。虽命官决杖、鲸配,然不能禁。又悬乌背赤仄及漉铜钱于通衢,使人识之。好事者戏谓与私铸作样,后无如之何。卒废为当五,旋又废为三。初,熙宁间铸折二钱,故崇宁大泉始亦号折十。已而群阉谓徽宗乃神宗第十子,而折非佳名,遂称当十。已而遂降旨云。
先君又言改当十为当五也。会稽天宁、能仁二僧寺,方大兴土木。郡守密召天宁长老滋须、能仁长老大智告之,且曰:“得密报如是,度不过明日。朝命必到。闻二寺积当十钱多,宜速以酬物价工直,勿缓也。”既退,智即召到事僧,如所言,悉散之。甫毕,而市已揭榜矣。使侦天宁,则须自郡即称疾掩方丈卧,闻揭榜乃出,智大愧服。然识者谓须既不可,当以告智,乃卖之以取名,亦非贤也。守私二僧,而使民受其害,其贤否又可知也。
先君言,鸿胪旧号为睡卿,谓所掌止道、释及四夷朝贡之事,极为简静也。政和以后,尊尚方士,建议者因谓:“释教出于西域,鸿胪掌之可也,道教以黄帝、老子为宗,岂夷狄耶!”于是改命秘书省掌之。其后,高丽屡入贡,于是又诏升高丽视夏国,隶枢密院,而鸿胪益无事,至终日不置一字,谓之梦中作梦。
先君言:元符末,章相罢政,出东水门,至淮门道旁堠上,尽署大字,云:“我是里堠,奉白子厚。山陵归后,专此奉候。”沿路无一遗者。先君自京师侍行赴亳社时,犹见之。
宣和末,有故契丹臣夔离不者,号四军大王,或谓之燕王,收余众犯景、蓟。朝廷命郭药师出兵败之,遂函夔离不之首来献,以大旗引首函,曰:“伪燕王夔离不首级。”京师少年争往陈桥门观之。大臣建言御殿受贺。然夔离不实未尝死,虽部送诸卒,亦自窃笑。识者皆愤黠胡敢欺朝廷,而叹大臣之阿谀也、附会也。先君偶以书问晁叔用都城近事,叔用报曰:“亦别无他,但闻捉得燕王头耳。”京师旧谚谓张大矜伐者曰“恰似捉得燕王头”,初莫知何谓也。
先君使淮南,被命与廉访使者邵成章鞫常州制狱。成章虽宦者,然有直气。每为先君言:“童贯、梁师成辈,以家奴为公师,虽自古大乱之世,亦不至是。彼赵高称中丞相,龚澄枢称内太师,犹不敢为丞相、太师也。今贯辈岂不过之。”又指其颈,曰:“成章辈不幸自幼为内臣,他时必随例斫头矣。”
先君言:问贯、师成事用之由。成章言:“贯自中宫为房院时,给事ト内。元符、建中之间,蔡京以宫观居浙,中宫遣贯诣天竺祷观间求嗣。京素与内臣交通,然不识贯也,因候,见之于天竺山中,邀与归,置酒甚欢。因问:‘祷圣嗣以何为佛事?’贯以实告。京阳惊,曰:‘富人家求子,亦不至如是之薄。’贯乃曰:‘宫中何从得钱?’京又叹曰:‘朝廷乃如此不应付耶!国家府库,如山如海,皆上物也。’贯既归,大播此语,于是宫人近习,人人恨不得蔡内翰即日为相矣。京既大用,因言旧尝闻李宪言,宪辈已老,西事当得信臣,有童贯者,虽年少,奇才也。于是遣贯使陕西,措置边事矣。师成自幼警敏知书,敢为大言,始自言母本文潞公侍儿,生己子外者,或告以师成貌美类韩魏公,因又称韩公子。久之,有老女医言苏内翰有妾出外舍,生子,为中书梁氏所乞。师成于是又尽变其说,自谓真苏氏子。每侍上言及公,辄曰‘先臣’,闻者莫不笑之。故事,内臣不拜节度使,京乃谓降旨有边功者,毋用故事,盖为贯地。已而攀缘者多,即又曰:‘缮郊庙,建明堂,铸九鼎,治大河,制礼作乐,皆大勋劳,岂减边功耶!’于是得节钺者益众矣。”成章又叹曰:“今通侍大夫,乃昔日内客省使也。累朝未尝除授。张茂则宿卫四朝,当宣仁同听政,为两省都知,尊贵莫比,病笃欲求内客省使,宣仁终不许,召其子宣谕曰:‘垂帘时,不欲开此端。非独太皇,免人议论。汝父死后,亦做得个十全好内臣。’其子泣拜而去。今为通侍大夫者比肩,往往犹有滞留不遇之叹,天掳驳貌宦液?”
先君言:永昭陵道旁壁间,或题绝句曰:“农桑安业岁丰登,将帅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归梦想,春风和泪过昭陵。”不知何人作也。或云:“农桑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梦觉,东风吹泪过昭陵。”未详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