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电话说傍晚五点左右来拜访,阿欣想:“相隔一年了,真的会再来找我吗?”放下电话,去看看钟,距五点钟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看来最重要的是抓紧时间去洗个澡。然后,她吩咐女佣人早点准备好晚饭,就匆匆到洗澡间去了。“要显得比上次分别时还年轻一些才行。若是让他感到我老了,那可就失败了。”阿欣这样想着,慢慢地浸进热水中去。
洗完澡回来,她马上从冰箱中取出冰块,砸得碎碎的,再用两层纱布包好,便面对镜子,用这个冰袋均匀地擦拭起脸来。她按摩了十分钟左右,直到皮肤几乎丧失感觉,双颊潮红以至发麻为止。“已经五十六岁了!”尽管阿欣心里总是喃咕着这事,但又依然认为,凭着自己在长期艺妓生涯中练就的功夫,总还是可以再应付一阵子的。在这种心情的支配下,她又取出珍藏的进口美容霜,搽到冰冷的脸颊上。她一边化妆,一边瞪着眼睛端详自己的容貌,这时眼前又浮现出当年曾经印到明信片上的自己那绝代佳人的艳姿,可是现在镜子里面这死人一般苍白的老脸,实在使她寒心。阿欣又情不自禁地撩开和服的下摆,观察起自己的大腿来了。啊!全盛时期的丰腴已经逝去,那一条条细细的静脉血管突现出来了。“可是,总还不算太瘦吧!”她这样宽慰着自己,却又突然把两条大腿紧紧地夹在一起。
在浴池里,阿欣端坐着,不时朝身上撩着水,水顺着身体淌了下去。她感到,只有亲切的爱抚才能给自己的暮年以慰藉。“我还有吸引男人的魅力,这才是人生寄托的所在。”井原西鹤①在他所写的《列国见闻与伊势物语》一书中,曾经描述过伊势地方的一种娱乐:有两个弹三弦琴的美女——杉姬和玉姬,人们在她俩面前张开一面红色的大网,一边从网孔中窥视她俩的美貌,一边掷钱为戏。阿欣遐想着那张开的红网,画中人那样的美貌……这些对自己都已是遥远的往事了。阿欣在年轻的时节,全身都充满了金钱的欲望,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特别是饱经残酷战争的忧患之后,如今她感到没有男人的生活是空虚而没有依靠的。随着年龄的增长,阿欣的美貌多少有所变化,美的风度也与从前不同了。她并不想去干那种越老越追求时髦的蠢事。有些女人虽然已经五十开外了,但还要袒胸露颈地戴着项链,穿着带衬裙的红棋盘花格的裙子,上面再套一件白缎子罩衫,头上戴一顶宽檐帽子来巧妙地遮掩额头的皱纹。对于这种人,阿欣向来是很反感的。至于对有些人总喜欢像妓女那样从和服的领口露出红色的里衬来的那种打扮,她更是讨厌透顶。在这摩登的时代,阿欣竟连一次也没穿过西服。她爱穿和服,在那洁白的纯丝衬领上,罩一件用大岛绢丝织成的碎白花纹的蓝色夹袍,腰上系一条淡黄色的、带白色细纹的博多腰带。在她的胸前,你绝对不可能看到颜色花俏的软绸腰带。阿欣也曾仿效西洋妇人的时髦装束,创造了自己的一套理想装束:“腰要束得细一些,胸部要高高地突起,腹部用窄腰带束着,臀部薄薄地垫上一层丝棉絮的围布,使臀部显得更丰满。”阿欣的头发一直保持茶色,再配上那白皙的面庞,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为她已是年过五十的女人了。她的身材较高,又穿着短下摆的衣裳,就越发显得干净利落。每当和男人相会前,她总是按照艺妓界的规矩,打扮得大大方方的,往往还要对着镜子,抿上五六勺凉酒,然后用牙粉把牙刷好。她是绝不会漫不经心地忘了除掉酒臭的。仅仅是少量的这一点点酒,对阿欣来说,却比使用任何化妆品都有效,只见她微现醉意,眼圈泛红,那两只大眼也润泽有光了。经过这么一番精心的化妆,阿欣原有的艳丽好像又复苏了。她又拿出上等的口红,浓浓地徐在嘴唇上,使嘴唇变得鲜红。但是她却一辈子从未染过指甲,她认为上了岁数的人,再搞那种艳丽的化妆,该显得多么可笑呀。她只是喜欢用乳液反复地擦手背,把指甲剪得短短的,然后再用小块呢料把指甲擦拭好。阿欣非常喜欢恬淡的颜色,尤其喜欢穿水色和桃色的内衣,从她那长夹袍的宽大袖口里,总是显露着淡素颜色的内衣袖头。香水她也经常用一点,不过只是喜欢撤在肩头和那两条娇嫩的手臂上。她是不会把香水错喷到耳朵里去的。总之,阿欣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她认为,如果像社会上那些落魄的老妪那样寒酸苟安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①井原西鹤:日本江户时代前期的小说家。
“蔷薇芬芳人难喻,自敢掠美我独馨。”阿欣非常喜欢这两句诗。她看着板谷先生送来的蔷薇花时,回想着自己失掉男人以后这段时间的遭遇,很自然地从这花团锦簇的鲜花联想起自己梦幻般的往事。各种的风俗,自己的兴趣和追求,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断地变化着,这种对过去的怀念,常使她感到很愉快。在漆黑的夜里,当她独眠卧榻时,一觉醒来,常常不知不觉地悄悄扳着手指数起自己从姑娘时代起所结交的男人来。“他和他,还有他,啊!也有他……那么认识他是在他之前吧……也许是在他以后……”她简直就像数“小九九”一样,想起男人的心情,真使她有些神往,他们中有的因离别的方式不同,会难过得泪流满面。
阿欣就像《伊势物语》中所描述的那样,已经完全沉浸在往昔甜蜜的回亿之中,她陶醉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回味着,觉得这也是一种享乐。
接到田部的电话,她感到很意外,就好像喝了一杯上等的葡萄酒,感到分外的甘美。可是田部的这次来访,大概只不过是一般的拜访,昔日的恋情还能剩下多少呢?他大概是来探望那长满荒草的爱的废墟吧!阿欣想,我不能让他只是一味地慨叹。由于自己已是人老珠黄,更要谨慎,不能露出一点破绽,要显得一往情深,尽量造成一种亲密和谐的气氛,要让他觉得:我这个女人依然娇美如昔,不至于忘记这次重逢的余味。阿欣有条不紊地、毫不拖延地一打扮完,便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欣赏起自己的身姿来。总算万事如意了吧……阿欣来到了饭厅,晚饭已经做好了,她和女佣人便相对而坐吃了起来。她们喝着淡味的稀酱汤,吃的是咸海带、麦米饭,然后又敲开一个生鸡蛋,将蛋黄一口气喝了下去。这些年来,无论是哪个男人来访,阿欣也从来不给他们准备吃的,不像有的人那样在桌子上摆满丰盛的菜看,亲自下厨房做几个拿手菜,来讨男人的欢心。对此,阿欣是从来也没想过的,因为她对当一名家庭主妇是毫无兴趣的。她深知对那些根本不想跟你结婚的男人,用家庭主妇的痴情来讨好他们是丝毫不会奏效的。正因为如此,来找她的男人都带着各式各样的土产或礼品,阿欣也就当之无愧地接受了。她从来不同没有钱的男人打交道。因为在她的眼里,没有钱的男人是没有魅力的。她所爱的男人,必须是穿着笔挺的西服、洁净的衬衫那样的男人。恋爱,对于阿欣来说,就像塑造一件件艺术品一样。
作为艺妓,阿欣从姑娘时代起,就被誉为可以同赤板的万龙①相媲美。她曾经和结了婚的万龙见过一次面,为她那天仙一样的美貌而赞叹不已。阿欣从自己的经历中深深感到,一个女人若想永葆美丽的丰采,没有钱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阿欣开始当艺妓是她十九岁时的事情。她并没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却靠她惊人的美貌而独步于艺妓之林。那时,正好有一位年老的法国绅士来日本旅游,他点名要阿欣做他的陪客。这位绅士很宠爱她,以至把她比作玛格丽特·戈蒂埃②,阿欣也为此骄矜自持,大有日本茶花女之感。这位法国绅士名字叫密歇尔,他一直使阿欣难以忘怀。从年龄上来看,他现在肯定已经老死在法国北部的什么地方了。当年他回国时,曾经赠送给阿欣一个镶着蛋白石和精巧钻石的手镯。这手镯这些年来她一直珍藏着,即使在战争最激烈、生活最困难时,她也没舍得卖掉。
①当时日本著名的艺妓。
②小仲马著《茶花女》中的女主角。
阿欣交往过的许多男人,后来都飞黄腾达成了有地位的人,但战争结束后都杳无音信。人们传说:“相泽欣大概积攒了一大笔财产。”不过,在这期间她自己从未想过开个饭馆之类的店铺来糊口谋生。实际上阿欣仅有的一点财产,只不过是幸免于战火的一栋住房和在热海的一套别墅而已,而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有很多的财产。热海的那栋别墅是用义妹的名字登记注册的,战后也被她给卖掉了,可以说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现在同女拥人一起生活,女佣人是个哑巴,是义妹给介绍来的。阿欣的生活是出乎意料地节俭,连看场电影和戏剧的情绪都没有。她非常讨厌毫无目的地到外边去闲逛,因为她很忌讳在阳光下被人觉察到自己的衰老。在光天化日之下,那老年妇女的龙钟之态会暴露无遗的,无论穿着多么华丽的服饰,在阳光下也无济于事。基于这种原因,阿欣也就心甘情愿地不再抛头露面,过着悠闲的隐居生活。作为一种兴趣,她喜欢读读小说。有人劝她抱养一个女儿,说到了晚年也会愉快些,不过她不想过那种负有义务的晚年,所以一直到现在都过着独身生活:她这样做自有其道理。
阿欣自幼父母双亡,只是依稀记得生在秋田县本庄附近的小砂川镇,五岁时被抱养到东京,过继给相泽家,改姓相泽。养父叫相泽久太郎,后来经营土木建筑生意,去了中国的大连。阿欣在上小学时,这个养父在大连就音信皆无了。养母相泽律子是个相当出色的理家能手,她搞股票买卖,还修建房子出租,借此谋生。那时她们住在牛达的草店里,所以又被人们称为草店相泽,在那里人们都知道她们是个小康人家。当时在神乐坂这个地方,有个叫辰井的布袜店,店里有个叫町子的漂亮姑娘。因为这个布袜店是同偶人镇的佛堂具有同样长的历史,所以一提起辰井布袜店,连山岗那边的邸町一带的人都是相当赞誉的。在挂着湛青色棉门帘的宽敞的店堂前,摆着一台缝纫机,町子梳着桃髻,穿着黑缎子领的和服,脚踏着缝纫机,在那里忙碌着。听说她的美丽在附近的早稻田大学也是享有盛名的,常常有些学生专程到这里来定做布袜,就是为了一睹她的美貌。而比町子小五六岁的阿欣,在镇里也被公认是这一带少见的美女。当时在神乐坂,町子和阿欣可以说是出了名的两个美女。
阿欣十九岁的时候,一个叫合百乌越的男人常常来到相泽家。从那以后,养母相泽律子就成了酒鬼,和乌越长期勾勾搭搭。阿欣就在一次不知不觉的打打闹闹中被乌越强奸了。就在那时,阿欣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情不辞而别,投到赤坂的铃木门下当了艺妓。无巧不成书,恰好在那时,辰井的町子身穿节日的和服乘坐刚刚问世不久的飞机去兜风,飞机不幸失事坠毁在洲崎的田野上。一时间,这件事成了当时的一大新闻,登在当地的报纸上。阿欣在这时也正式起了“欣也”这个艺名。她初登艺坛就名声大振,当时《讲谈》杂志等不少报刊马上就登了她的照片,后来把她的剧照印在上面的明信片还曾风靡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