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如此记述绿珠的故事:摄政王赵王伦的亲信孙秀垂涎石崇婢妾绿珠的美貌,便派使者前去索要,面对使者,石崇坚决地说,绿珠是我的最爱。孙秀得知石崇抗命,便陷害石崇,石崇为了自保,决计孤注一掷,企图推翻赵王伦,后事泄,赵王伦派军队前来抓捕石崇,面对到来的一切,石崇对绿珠说:“事情发展到如此程度,全是因为你的缘故。”绿珠从容作答:“既如此,我愿以死报答。”话毕,绿珠随即跳楼身亡。
600年后,杜牧来到石崇生活过的金谷园旧址,物是人非,杜牧提笔写下了如下诗句: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木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杜牧的心境是复杂的,然而,在很大的程度上,杜牧叹息的对象是这里曾经的繁华。
石崇是中国奢侈史上的巨擘,也是一个指标性的人物。所以,我们听到了杜牧对于曾经的繁华发出了由衷的惋惜,“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木春。”坠楼人是这样在杜牧的诗中出现的——落花犹似坠楼人。绿珠的悲苦凄惨、无辜无奈都变成了杜牧笔下的落花,女人彻底化为了物,变成了后世男人悬想“繁华”时的一个参照,成了男人观照历史时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概率事件。女性的爱恨情仇已经被男人遗忘。
这就是诗歌中的情爱的秘密——男人已经忘记了情爱,他们的思维里只剩了“繁华”,能令他们感慨的也只剩了“繁华事散”,真正让他们拈笔为文的直接因素则是“流水无情草木春”。
我们应该注意到这里所出现的“流水”和“草木”。“流水”在古典诗歌里一般直接和时间相联系。有两种东西会让人感到深深的无奈,那就是时间和流水,在本质上,这两种东西多么相似啊!所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和时间与流水相近的应该说还有青春,孔子的喟叹之中当有对时间和青春的哀挽,这句最逼近事物本质的短语以其彻悟般的质感令后人难以心平气和。因此,当面对流水的时候,诗人会顿然领悟到时间残酷的本质,难以言说的恐惧会紧紧地攥住他们的心,罗大佑的一首流行歌曲中就这样唱道:“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而杜牧则说,流水无情草木春。面对“无情”的“流水”,“草木”无心无肺地散发出无限的生机,而人类就尴尬地站在“流水”与“草木”之间,他们的生死存亡瞬间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甚至如此没有意义,因此,杜牧轻描淡写地将“坠楼人”和“落花”联系了起来,并将对于坠楼人的某种追思移情到了对于时间推移的恐惧。其实,杜牧的这种情绪是一以贯之的,在另外一首着名的诗中,杜牧这样写道: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任“落魄江湖”、任“楚腰肠断”、任“青楼薄幸”,都无法挡得住“十年”后的梦醒。这种恐惧感如此具体,如此真切,以致青楼之上的佯狂寻欢,江湖之上的呼酒买醉都无法排遣内心对于时间流逝的恐惧。
同时代的李商隐也表达过类似的恐惧: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时间对我们每一个来说都是宿命的,这种宿命带给我们的除了恐惧还有深深的压迫。在逝者如斯的时间面前,我们会选择抵抗,抵抗的方式多种多样,譬如选择爱情,爱情是我们对时间恐慌的一个表证,是时间馈赠给我们的一个耻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