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雨菲菲的时候,跟着一路雨丝到了乌镇。我,一个人。
天刚蒙蒙亮,小镇还笼在一片迷蒙的水雾中。粉墙黛瓦,廊棚街屋,小桥流水,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呈现出一幅活生生水墨风景。
早起的行人踩着自行车碾过蒙着水汽的青石板道,“叮铃叮铃”的铃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紧接着一片“哗哗”的下门板声,渐渐地在整个街区漫延开来。乌镇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五月的碎雨细细密密地飘洒在水乡的河埠头,埠头的石阶一直铺到了水里,被清水浸润得光滑泛清。清丽的女子打着伞蹲在河埠头浣洗,她们不时地说笑,笑声穿过桥洞飘进对岸刚刚打开的窗棂,探出个清水一样面容的女人,接过话茬,又是一阵嬉笑声,和着声声的棒棰,构成了女人世袭的乐园。几只小船慢慢的划了过来,靠在河埠头,
穿着蓑衣的船夫将一篮篮的农产品挑上了岸,转了道弯便消失在老街深处。埠头边不知名的茶馆此时早已挤的满满当当,茶馆里弥漫着水汽、嘈杂的交谈声、茶客哼的越剧小调声,阴暗的光线模糊了人群表情不一的脸,伙计提着茶壶不停地添着水,浓郁的茶香不断地飘出门外。
撑一把伞,听着“沙沙”的碎雨声,坐在河埠头品味着雨景是别有一番情趣的。微风拂过,雨开始斜斜地飘,淋湿了黑色的檐瓦,灰色的门楼,褐色的门板,整个古镇被春雨漂洗得生机盎然。古镇女子打着伞从小巷深处款款地走来,一张清秀的脸在伞下闪现又隐逸了。走出来的女子不止一个两个,有婀娜多姿的少女,也有曾经青春的面孔,但她们都具有水乡女子特有的淡雅高洁,好象一朵朵在雨中盛开得淡抹的莲花。我寻找着眉宇间结着淡淡哀愁的丁香一样的姑娘,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不知道她们从哪家庭院走出,又走进了哪座深宅?随着一道木门轻轻一掩,把许多猜测都挡在了门外,留下了许多无边的幻想。
一排排深浅不一的石窝中漾着雨水的光泽,又被不断滴落的雨珠敲击得叮咚作响,如同一曲空灵音律,为古镇轻吟浅唱。雨水顺着道道车辘轳印的凹漕汇聚成流,涔涔地淌过一百年的鹅卵石、两百年的青石板,淌到了八百年的市河,激起溅溅水花,漩出了阵阵涟漪。好像有数不清的水乡女子躲在水里对着你浅浅地笑,笑出一个个漾人的酒窝。
时间、空间在这一瞬间被雨水连接在了一起,从现代返回遥远的过去,又从明末清初走了过来。
泊在岸边的蓬船随着船夫一声吆喝,一点轻篙,小船便“嗖”地荡到河中央,倒映的景物便被船头生生剪碎,有高耸的马头墙,有低矮的廊棚,有无数的水乡女子的笑靥,也有船夫深沉沧桑的面孔。小河悠悠地淌,浆橹轻轻地摇,吴语柔柔地问候。小船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桥洞,擦过了一栋又一栋的水阁,驶向更远的雨色深处。
寂寞的卯山卯山位于浙南松阳县境内。
我去卯山的时候,四周空阒无人。在婆娑树影下蹀躞许久,见一看观的老头无聊地倚在半掩的门上,翻弄着一本泛黄的书。在他身后,大殿已经颓圮,只剩下一座偏殿。透过几缕灰黯的光线,隐约可见殿中摆设着祭物的祭坛,样子很是破旧。这一切构成了一种非常久远而又幽深的氛围。
卯山在这个午后显得过于静谧,山风习习,穿林而过,碰响了檐角的铜铃,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着,显得有些单调。卯山的闻名在于它是道教圣地。南朝道士叶道兴在此筑观炼丹,苦心修炼,历经四代。到了曾孙辈,出了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就是这位名叫叶法善的道士,在中国道教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法善天资聪慧,医术高超,深究道教精义和方丹金石之术(《新唐书》载)。正是这个家族兴旺了一座山的历史,一脉传承书写着一座山的文化。在这座山上,心旌有些摇曳,心绪有些激荡,头脑磕碰着许谜团般的问题。这座躲藏在密林间的观宇究竟是怎么一个场面?竟使得法师练达得如此旷达。
唐朝初业,卯山一度拥有着金碧辉煌的观宇群落。山外唐风浓艳,轻歌曼舞,山中晨钟暮鼓,暮鼓晨钟,法师默默地修炼了几十载,直到得到高宗召见,主持长安宫禁,法师名声始满天下。《旧唐书》载:唐显庆年间,高宗下令广征天下方术之士,“合炼黄白”(仙丹),以求长生。法善以道教法师身份竭力劝谏:“金丹难就,徒费钱财,有亏理政。”高宗准之。高宗授予官爵,他坚持不受,于是被挽留在宫禁中主持斋场,礼赐颇丰。先天二年,睿宗授法善为鸿胪卿,封越国公(从一品)。但他仍然逍遥地当他的道士,往来于名山和宫廷,历经五代皇帝,尊宠无比。道士能够做得如此洒脱的,纵观几千年历史,也难得寻觅一二。
谒访卯山,就象走进一个巨大的人生磁场,人生境界一下子便张扬得开阔杳远。穿透历史风尘,法师那高远的魂魄和高尚的人格魅力仍清晰显现。当许多人醉心于名利场,孜孜以求荣华富贵,不惜少廉寡耻,出卖人格的时候。法师却深藏自我,退而全志,安于沉沦,独善其身,对名位、富贵皆不为动。当时的皇帝为了维护其统治利益,对佛道两教大力维持,因而不仅不怪罪,反而多次厚赏,法师将皇上所赐钱物,悉心用于道观建设。然法师对朝政并非不闻不问,他体恤百姓疾苦,常向朝廷提一些有利于经济发展、维护百姓利益的意见。中宗末年,朝廷权力斗争激烈,互相倾轧,局面混乱。法善利用自己的影响暗中帮助睿宗即位,制止了这场旷日持久权力争夺战。时法善欣喜之余,曾作诗一首:“适向人间世,时复济苍生。度人初行满,辅国方功成。但念清微乐,惟忻下界荣。门人好住此,逍然云上征。”
卯山另一件有些影响的事情发生在公元717年。着名的书法家、文学家李邕被贬谪栝州(今浙江丽水)任司马。刚刚被一个巨大的政治旋涡所放逐,风声鹤唳的权党争斗让他倦怠不堪,便将所有的精力皆倾注在提练书法上(马宗霍在《书林记事》中谓其“尤长碑颂,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持金帛以求其文字”)。法善远慕其名,请他为早已故去的祖父叶有道撰写碑记。当然,法师肯定不会知道,这块碑记会让卯山名噪一时,更没想到这段往事竟会被后世史学家们大书特书,会被小说家描绘得津津热道,神乎鬼乎,说是法善拘来李邕的魂魄书写碑文,所以《叶有道碑记》又称为《追魂碑记》。
那年秋天,卯山嵋敛起夕阳的余晖,秋叶在霞光中传递出斑斓的色彩,古木簇拥着道观,钟鼓声清晰传来。这番秋意实在撩人情思,催人诗情迸发。李邕挥毫泼墨,一点一划尤如抛砖落地,笔迹欹侧取势、险峭疏朗。40岁的书法大师在此留下旷世奇作——《追魂碑记》(全称《唐故叶有道先生神道碑并序》)。一篇让后世书法练习者很难绕过的临摹拓本。很难想象两位大师传奇会晤的场景,精彩瞬间便成就了这座山在文化史上的荣耀。
天地永恒,人生短促,聚散无常,生离死别。17年后,李邕立战功,被擢升至栝州刺史,再次来到故地。而法善大师早于公元720年在他105岁时仙逝。法善大师仙逝19年后,唐玄宗仍然念念不忘,御笔撰写《故金紫光禄大夫鸿胪卿越国公景龙观主。越州都督叶尊师碑铭并序》,下诏褒悼:“卓尔孤秀,泠然独往。胜气绝俗,贞风无尘。金骨外耸,珠光内应……”并亲自为他立碑传记,安置在长安景龙观,成就了他身前孤傲和身后的盛名。
历史文化总是在不断地传接和衍伸着,此时的卯山,在中国文化版图上已经标上了自己的位置。历史还要在这里打上一个注角,公元1182年,朱熹任浙江常平使,曾在卯山脚下的明善书院设坛讲学,生徒云集,几乎到了坐不能容的地步。
像泰山、庐山显得古迹过于繁密、名位过于重叠、文化层次过于厚重,风景过于绚丽,场面过于宏大,流落其中易迷失自我,搞得过于逼仄自己,情感得不到释放。而卯山一峰独秀,正是贴近了道教唯我独尊的宗义,呼吸之间,可以清晰地感触到这个小场景中却蕴藏着另一番天地。就是这么一座方圆不过十余里,高不过400余米的一丘山峰,凝聚了太多的江南清秀之气、风流之脉。追随着前人的脚步,后世文人接踵而来,留下不少感人肺腑的篇章。卯山在文化层次上仅仅属于驿站的角色,正是有着千千万万个这种文化传递的驿站,才构架成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层面。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千年时间太长,盛唐早已遥远得不知面影。当年卯山层层叠叠的殿宇只剩下山脚的“卯山观”和山顶“通天观”的遗址,山顶一口唐井千年不竭,清澈干冽,连接着历史和现实的时光,似乎盛满的依旧是盛唐的浮华、隽丽。而如今,卯山已经俱寂破败了,盛衰升沉本是历史轮回,喧嚣浮华象尘埃一样飘散在时间流水之中,我只能聆听自己的脚步在山道中空响。笔力浩大的《追魂碑记》早已杳不可寻,我不敢去猜测,书法家为什么在碑记中挥毫写到“丁”字后便匆匆点了点收笔,留下一段千古谜团惹人寻思。
下山的时候,老头倚在门上打起了瞌睡,书滑落到地上,一群白鹭从头顶飞过,落到山腰古木树冠中不见了踪影。提起这座山的历史,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许多人不喜欢宁静而目游神离,转向无休止地寻求感观的刺激。在精神疲惫之时,还会有多少人会驻足这个文化驿站,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舒展一下自己的心境。这又能怪谁呢?留下这些唏嘘和叹息,让那位老先生抛开一些纷杂世事,继续温醇地睡,不去打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