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母夫人郑氏卒。先生居丧哭泣甚哀。父有所宠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礼。先生游于街市,见有缚鸮鸟一只求售者。先生出钱买之,复怀银五钱赠一巫妪,授以口语,“见庶母如此恁般。”先生归,将鸮鸟潜匿于庶母床被中。母发被,鸮冲出绕屋而飞,口作怪声。小夫人大惧,开窗逐之。良久方去。俗忌野鸟入室。况鸮乃恶声之鸟,见者以为不祥,又伏于被中。曲房深户重帷锦衾,何自而入。岂不是大怪极异之事。先生闻房中惊诧之声,佯为不知,入问其故。小夫人述言有此怪异。先生曰:“何不召巫者询之。”小夫人使人召巫妪。巫妪入门便言:“家有怪气。”既见小夫人,又言:“夫人气色不佳。当有大灾晦至矣。”小夫人告以发被得鸮鸟之异。巫妪曰:“老妇当问诸家神。”即具香烛,命小夫人下拜。索钱楮焚讫。妪即谬托郑夫人附体,言曰:“汝待我儿无礼。吾诉于天曹,将取汝命。适怪鸟即我所化也。”小夫人信以为真,跪拜无数。伏罪悔过言:“此后再不敢。”良久,媪苏曰:“适见先夫人。意色甚怒,将托怪鸟啄尔生魂。幸夫人许以改过,方才升屋檐而去。”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礼。先生尚童年,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
先生十四岁,习学弓马,畱心兵法,多读韬钤之书。尝曰:“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十五岁,从父执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赋诗曰: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其时地方水旱,盗贼乘机作乱。畿内有石英王勇,陕西有石和尚刘千斤。屡屡攻破城池,劫掠府库。官军不能收捕。先生言于龙山公,“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龙山公曰:“汝病狂耶。书生妄言取死耳。”先生乃不敢言。于是益专心于学问。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岁,归余姚,遂往江西就亲,所娶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既成婚。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至许旌阳铁柱宫,于殿侧遇一道者。庞眉皓首,盘膝静坐。先生叩曰:“道者何处人。”道者对曰:“蜀人也。因访道侣至此。”先生问其寿几何。对曰:“九十六岁矣。”问其姓。对曰:“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先生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因叩以养生之术。道者曰:“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先生恍然有悟。乃与道者闭目对坐。如一对槁木。不知日之已暮。并寝食俱忘之矣。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言于参议公,使衙役遍索不得。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铁柱宫中。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衙役以参议命促归。先生呼道者与别。道者曰:“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先生回署。署中蓄纸最富。先生日取学书。纸为之空。书法大进。先生自言吾始学书。对摸古帖,止得字形。其后不轻落纸。凝思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明道程先生有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是此学。”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闻者叹服。
明年己酉,先生十八岁,是冬与诸夫人同归余姚。行至广信府上饶县,谒道学娄一斋。(名谅)语以宋儒格物致知之义。谓,“圣人必学而可至。”先生深以为然,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平日好谐谑豪放。此后每每端坐省言曰:“吾过矣。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晚也。”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岁,竹轩翁卒于京师。龙山公奉其丧以归。是秋先生初赴乡试塲中,夜半巡塲者见二巨人。一衣绯,一衣绿,东西相向立,大声言曰:“三人好做事。”言讫忽不见。及放榜,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宁王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其乱。人以为三人好做事。此其验也。
明年癸丑春,会试下第。宰相李西涯讳东阳,时方为文章主盟。服先生之才。戏呼为来科状元。丙辰再会试,复被黜落。同寓友人以不第为耻。先生曰:“世情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友人服其涵养。时龙山公已在京任。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岁,边任报紧急。举朝仓皇,推择将才,莫有应者。先生叹曰:“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剌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平时不讲将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于是畱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研熟讨。每遇宾客宴会,辄聚果核为阵图。指示开阖进退之方。一夕梦威宁伯,王越解所佩宝劔为赠。既觉喜曰:“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垂功名于竹帛。吾志遂矣。”
弘治十二年己未,先生中会试第二名。时年二十八岁,廷试二甲,以工部观政进士。受命往浚县督造威宁伯坟。先生一路不用肩舆。日惟乘马。偶因过山马惊,先生坠地吐血。从人进轿,先生仍用马。盖以此自习也。既见威宁子弟,问先大夫用兵之法。其家言之甚悉。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坟之众。凡在役者更番休息。用力少,见功多。工得速完。其家致金帛为谢。先生固辞不受。后乃出一宝劔相赠曰:“此先大夫所佩也。”先生喜其与梦相符,遂受之。复命之日,值星变达虏方犯边。朝廷下诏求直言。先生上言边务八策。言极剀切。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又明年奉命审录江北。多所平反,民称不冤。事毕遂。游九华山历无相化城诸寺,到必经宿。时道者蔡,蓬头踞坐堂中。衣服敞陋,若颠若狂。先生心知其异人也。以客礼致敬,请问神仙可学否。蔡摇首曰:“尚未尚未。”有顷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复叩问之。蔡又摇首曰:“尚未尚未。”先生力恳不已。蔡曰:“汝自谓拜揖尽礼。我看你一团官相,甚说神仙。”先生大笑而别。游至地藏洞,闻山岩之巓,有一老道,不知姓名。坐卧松毛,不餐火食。先生欲访之,乃悬崖板木而上,直至山巓。老道蜷足熟睡。先生坐于其傍,以手抚摩其足。久之老道睡方觉,见先生惊曰:“如此危险,安得至此。”先生曰:“欲与长者论道,不敢辞劳也。”因备言佛老之要。渐及于儒。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两个好秀才。”又曰:“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先生喜其谈论,盘桓不能舍。次日再往访之。其人已徙居他处矣。
有诗为证。
路入岩头别有天,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古洞荒凉散冷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