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先生曰:“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方许能知。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不是画知行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置鐇反,以诛刘瑾为名。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未至而置鐇已为指挥使仇针用谋擒缚。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永从之。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諌诸臣。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俱依依不舍。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熙熙春睡醒,江震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皇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岁。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百姓有盛气而来,涕位而归者。繇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绝。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巏)等,讲致良知之旨。进士黄宗贤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湛甘泉恐废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不妄繇来即性情。
却笑殷勤诸老子,翻从知见觅虚灵。
是年十月。升文选司员外。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弟子益进。如穆孔晖,冀元亨,顾应祥,郑一初,王道,梁谷,万潮,陈鼎,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黄绾,应良。皆一时之表表者,余人不可尽述。徐爱等亦至京师,一同受业。先生尝言:“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乍闻之,亦自骇然。其后思之既久,转觉亲切不可移动。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驻札滁州,专督马政。便道归省。未几至滁州。门人从者颇众。地僻官间。日与门人游遨琅琊(山在州城)瀼泉(即六一泉)之间。月夕则环龙潭(在龙蟠山)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谷。诸生随地请益。先生就眼前点化。各有所得。于是从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滁阳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别。遂各赁居,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诗促之使归。诗曰: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不得。何必驱驰为,千里道远相即。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盻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徐爱等相从。又有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萧惠,饶文璧,朱虎等二十余人,一同受业。正德十年。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觐,乃上疏请告,不允。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先生因得归省岑太夫人及龙山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赣。道经吉安府万安县。适遇流贼数百,肆劫商舟。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复进。先生不许。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势。扬旗呜鼓,若将进战者。贼见军门旗号,知是抚院,大惊,皆罗拜于岸上,号呼曰:“某等饥荒流民,求爷赈济活命。”先生命将船从容泊岸,使中军官传令谕之曰:“巡抚老爷知汝等迫于饥寒。一到赣后,即差官抚挿。宜散归候赈。若更聚劫乡村,王法不宥。”贼俱解散。既抵赣。即行牌所属,分别赈济,招抚流民。置二匣于台前,榜曰:
“求通民情,愿闻己过。”
因漳贼詹师富,温火烧等连年寇盗,其势方炽,移文湖广,福建,广东三省,克期进剿。赣民多受贼贿为之耳目。官府举动,贼已先觉。先生访知军门有一老隶奸狡尤甚,忽召入卧室,谓之曰:“有人告尔通贼。罪在必死。若能改过,悉列通贼诸奸民告我,我当赦汝之命。”老隶叩头悉吐其实。备开奸民姓名。先生俱密拿正法。又严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时报官,如或隐匿,十家连坐。所属地方,一体遵行。又以向来远调狼达上军,动经岁年,糜费钜万,骄横难制,有损无益。乃使各省兵备官,令府州县挑选本地真正骁勇。每县多者十人,少者七八人。大约江西,福建二省,各以五六百名为率,广东,湖广二省,以四五百名为率,其间有魁杰出群通晓韬略者署为将领。所募骁勇,随各兵备官屯劄训练,无事拨守城隘。有事应变出奇。
到任十余日,调度略毕。即议进兵。兵次长富村,遇贼大战。斩获颇多。贼奔至象湖山拒守。我兵追至地名莲花石,与贼对垒。会指挥覃桓率广东兵到,与贼战,小胜遂进前合围。贼见势急,溃围而出。覃桓马蹶,为贼所杀。县丞纪用亦同时被害。诸将气沮,谓:“贼未可平,请调狼兵侯秋再举。”先生阳听其说,进屯汀州府上杭县,宣言大犒三军,暂且退师蓄锐,俟狼兵齐集征进。密遣义官曾崇秀觇贼虚实。回言贼还据象湖只等官军一退,复出劫掠。先生乃责各军以失律之罪,使尽力自效。分兵为二路。俱于二月廿九日晦日,出其不意,衔枚并进,直捣象湖夺其隘口。众贼失险,复据上层。峻壁四面,滚木礧石,以死拒战。先生亲督兵士奋勇攻之。自辰至午,呼声震地。三省奇兵从间道攀崖附木,四面蚁集。贼惊溃奔走。官军乘胜追剿,贼兵大败。先生乃分遣福建佥事胡琏,参政陈策副使唐泽等,率本省兵攻长富村,广东佥事顾应祥,都指挥杨懋等,率本省兵攻水竹大重坑。先生自提江西兵,往来接应。不一月,福建兵攻破长富村巢穴三十余处,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巢穴十三处。斩首从贼詹师富,温火烧等七千余名,俘获贼属及辎重无算。漳南数十年之寇至是悉平。以二月出师,四月班师。成功未有如此之速者。
先生驻军上杭。久旱不雨。师至之日,一雨三日。百姓歌舞于道。先生因名行台之堂曰时雨堂。取王师若时雨之义也。先生谓,“习战之方,莫要于行伍,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每每调集各兵,二十五人编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总甲。二百人为一哨,置哨长一人,协哨一人。四百人为一营,置营官一人,参谋二人。一千二百人为一阵,阵有偏将。二千四百人为一军,军有副将。偏将无定员,临事而设。小甲选于各伍中,总甲又选于小甲中,哨长选于千百户义官中。副将得以罸偏将,偏将得以罸营官。营官得以罸哨长,哨长得以罸总甲,总甲得以罸小甲,小甲得以伍兵,务使上下相维,如身臂使指。自然举动齐一,治众如寡。编选既定。每伍给一牌,备列同伍姓名。谓之伍符。每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藏本院。谓之队符。每哨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哨长,一藏本院。谓之哨符。每营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营官,一藏本院。谓之营符。凡遇征调发符比号而行,以防奸伪。又疏请申明赏罸。兵士临阵退缩者,领兵官即军前斩首。领兵官不用命者,总兵官即军前斩首。其有擒斩功次,不论尊卑,一体升赏。生擒贼徒,勘明决不待时。夫盗贼之日滋,繇招抚之太滥。招抚之太滥,繇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繇赏罸之不行。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又议割南靖漳浦之地,建立县治于大洋波,又添立巡简司,协同镇压。兵部王琼以先生之言为然,覆奏俱依拟,赐县名曰清平,改巡抚为提督军务,给旗牌假便宜,仍论平漳寇,功加俸一级。先生益得发舒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