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山山系粘着长江支脉的胡萝江延绵断续,直到蒙湖处似泻了一身的枣泥,堪堪地抖了半个勺子般的小岛来,岛的大部都枕戈在蒙湖的湖心当中,因其中多种桃花,时人又称其岛为桃花坞。坞内住的不过十余户农家,渔于蒙湖,猎于翠竹山脉。岛间又有一书塾,先生人称昆夫子,教有童子数人,时儿诵诗问对,时儿嬉戏垂钩,逍遥官家法外,野鹤闲云,好不自在,难怪当年素有文坛“南素北狂”之称的主父素偶访桃花坞,醉后留诗云:“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间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轮马辙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这情景写得世人学子莫不痴恋迷离,端得是个归隐修心的好去处,其间幽雅清云之乐直可遮去西去三十余里的蒙城郡州的繁华才气。
这天,太阳早早地落在了山际间。书塾后院竹门吱的声推开,走出两少年,其间略长的少年名唤项易,身高近八尺,方脸浓眉,满头的落发贴肩而落,左手倒拎着一柄长戟,右手随意地搭在旁边少年肩上,旁边这少年长相清秀,举止间虽难脱稚气,却也手握了一根长棒,正是项易的同窗师弟萧明山。萧明山孚一出后院便高声叫道:“先生,先生。”
后院药丛中探出一近五十岁的老儿,骨清皮瘦,双眼浑浊,闻言道,“怎地,离儿还未归来?”
项易见到老儿忙道,“禀先生,我刚才与明师弟去村口瞧了半晌,并未见离师弟与结姑姑回来,怕是那两味药草还未养的成熟,故先回来告知声先生,我和明师弟去药谷看看。”
这老儿正是此间书塾唯一的先生,人唤昆夫子,闻言摆了摆手,“早去早回。”
两人忙行了礼直奔出院子,行走间闲云流水,好不飘逸,不过半个时辰便爬过了翠竹山脉脚下的一座小山,待转过一片林子时,项易扯了把萧明山,俯耳在地做探听状,遂手指树梢,两人各择了个粗树,蹭蹭地爬了上去。
两人才落定脚根,便远远地见三个衣着狼狈、灰头土脸的汉子半架着一个公子哥钻进了林子,后面紧紧地跟着一群黑衣遮面的汉子,其中数个汉子从左右枝叶般的散开来,兜着个半圆形压迫了过来。架着公子哥的那拨人中间有个瘦子似被树根绊了脚后根,跌倒地下,吓得大哭起来,那公子哥闻言停了步子,半是瘫在地上,半是喘着粗气,推着身边的一个汉子嘶哑着嗓子道,“赵国栋,快去搀扶卓哥儿。”
赵国栋看了眼落后的瘦子,略一犹豫,执刀回返,却已被就近的一个黑衣人展身欺近,忙挽了个刀片花,逼开黑衣人,却不料那人堪是了得,以剑挑中刀背,震得赵国栋虎口一麻,长剑却也粘着了刀片,缠斗到一处。这一间隔的耽误,众黑衣人已是将四人团团地围住。
项易在树梢看了个分明,暗想这莫不是遇上了什么山贼,凭地在桃花坞左近欺负起书生来了。打眼望向萧明山,见他早已挤眉弄眼,欲下去一逞侠义救弱之名。项易便也招手一跃而下,使戟荡开黑衣人刺向公子哥的兵剑,就地“呔”了声暴喝,“尔贼胆敢行凶?!”震得众人俱是一愣,待看清不过是两个少年,众黑衣人又是恼怒般地围了上来。
萧明山见黑衣人围将过来,双手捏转长棒,低眉顺眼做惊怕状,嘴上同时嚷道,“各位好汉爷们饶命,小的无钱无力,饶命啦”,啦字音未拖出便一棒横扫出去,是武术中常见的一招“横扫千军”。当头的那个黑衣人眼露讥笑,看破萧明山的做作,但使剑轻点,剑影掠光,后发先至,直逼萧明山的左目。萧明山看来势凶猛,剑招诡异,阴柔带阳,似是先生口中所言流传在北汉白砀湖一带的“斩月剑法”。当年,一剑山庄凭此一套剑法连荡白砀湖贼寇数十名大小当家,一举奠定其在北汉武林中武盟之宝座,堪称一时名响,只是北汉裂周而立后再不闻一剑山庄有人在江湖走动,不想今日这群怪异黑衣人竟能使出此等绝妙剑法。这些念头也只是在萧明山脑海中电光一闪间,便凝神使棒,打到尽兴去,直将一套家传“猎鹰枪诀”使的龙飞凤舞,口中连连暴喝枪法名称,时儿“夜叉探海”,时儿“四仪宾服”,时儿“十面埋伏”,时儿“青龙献爪”。萧明山招式故而打的熟练而绝辣,那边黑衣人也端是厉害,“斩月剑法”残缺不全地使过四五招,又是耍起道一教的“两仪太极剑”,打了近百招竟没有一招是重复的,所学之杂连旁边的项易也闻之咂舌,暗道,“结姑姑或离师弟不在,否则必能看穿其人来路师门。”项易外表粗放,为人却粗中有细,偏又一心向仿先祖志向,打斗起来极其干净利落,招式十招有九招竟欲与人拼命之势,每击一戟便伤一人,打到血兴处,压根不顾自己伤势,连挑四五个黑衣人,紧着又被七八个黑衣人团团围住,心里毫不在意,暗道,“奶奶地,只要身上零件不少,死了离师弟也能把我给治活,今天小爷的第一战却不能丢了先祖的名声。”
那公子哥一行本是狼狈不堪,不料半途来了救星,动起手来不但勇猛狠辣,更是将大半黑衣人拖住,终是松了口气,暗道上天佑我。只是黑衣人不免太多,另一护卫不多时便被挑翻,那黑衣人腾出手来,直直地刺向瘫坐在地上的公子哥。赵国栋一直在旁留意公子的安危,看黑衣人快欲旋风的刺将过去,直惊的胆破眼裂,不顾缠着自己的黑衣人,侧身抢将过去。公子哥早已惊傻,下体禁不住屎尿齐流。刚爬到公子哥附近的卓哥儿不知道从哪来的胆气,疯了似的虎扑了过去,撕喊一声:“主子爷”,只觉自己的胸前猛地一阵冰凉,前后胸似穿透了般,一股热流沿着脑门追上而散花般地开来,朦胧中欲低头瞧瞧自己护着的公子哥,胸前的利剑似抖动了般,便失了念识跌进无边的黑暗里。
卓哥儿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双眼模糊地觉得自己身边似有数人来回走动,意识却直直地沉下去,像是要堕入一个没底的万丈悬崖,惊叫到“主子爷”。旁边便闻人叫自己的名号,扎挣了数下,慢慢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白影在自己眼前晃动,忙抓住哭道,“主子爷……”。
那白影面带微笑,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道,“醒了嘛?那倒好,可是醒了。”
卓哥儿只觉得这声音无比的平淡,像是轻飘飘的白云,没有一丝留痕地穿过耳迹,又着落在人的骨子中,舒缓缓的,却也升起一点点的暖意,双眼也便慢慢地醒过来,才看清眼前的白影儿。人如声,声如人,卓哥儿寻思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这个少年。说他山野村夫?偏又透着丝丝的雍贵高雅,卓而不群;说他英俊尔雅,偏又似双目泛呆,麻衣素面;乍看他沉静无波如冰湖,开口言语中却含笑慢语如暖春,最最自然融合在一起,辨不出他哪时如湖,哪时是春,还是两者皆是。卓哥儿见他和煦如春风般的淡淡从容地望向自己,如梦似幻,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身在梦中,不知何时会醒,暗暗地道哪处来的一个雅洁俊少?
少年似觉得他的想法了般,莞儿一笑,“你叫卓哥儿吧?你家公子正卧在另间房里休养,不必担忧。”
卓哥儿方惊醒了,脸没来由的一红,闻言又呐呐道,“公子,公子?”猛地似想起了什么,挣着欲起来,“我家公,公子是不是受伤了?现在怎么样?不行,奴才得去侍侯着主子。”
少年按下卓哥儿的双肩道,“没事,你家公子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再者受惊吓疲劳过度,将养些便好。只是你那剑可刺的不轻,好在你命大,心长偏了半分,倒也捡了条性命。你先在躺着,别裂了伤口,我去拿药过来。”
卓哥儿拗不过,只好躺着,又心有不安地道,“有劳公子了。只是能否动问声,是否公子救了我家主子爷?还有我那几个同伴现在如何?”
少年顿了顿,回目视向卓哥儿,卓哥儿蓦然间看清楚这少年双目浑浊无珠,原来是一个瞎少年,暗倒声可惜了,却又似觉得这少年能看得见自己一举一动,不仅愕然地瞅着少年的双目。
少年嘴角淡淡地一笑,转又叹息道,“那天的事,我也听两位师哥说起了些。当天歹人太多,好在两位师哥习了点武艺,拼了半晌,险险地胜了这一仗,只是仅救得阁下及公子二人。”
卓哥儿沉默了会,又道,“赵国栋竟也死在刺客的剑下了么?”
少年晗首不语。
卓哥儿竭力地抬手想摸自己的脸,无奈伤的过重,只好垂下了手,又诚恳地道,“我卓哥儿虽是个废人,却也知道知恩图报四个字。但不知道公子及其师哥大名,待某伤愈了禀知我家主子爷,也好有个心安。”
少年起身向外面走去,边道,“无妨,你还要在这里休息一段日子。”
过了几日,卓哥儿基本上能下床走动,便去侍侯自己的主子,双方这才通了姓名,原来那少年是项易与萧明山的师弟,昆夫子的三弟子,姓洛,名离,字子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