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视五姑,衣不解带,知其彻晓未眠。余感愧交迸,欲觅一言谢之,乃呐呐不能出口。
俄舅父、麦翁策骑来视余,医者曰:“此为险症,新至者罹之,辄不治。此子如天之福,静摄两来复,可离院矣。”
舅父甚感其言。麦翁遇余倍殷渥,嘱五姑勿遽宁家。舅父、麦翁行,五姑送之,倏忽复入余病室,夜深犹殷勤问余所欲。
余居病院,忽忽十有八日,血气亦略复。此十八日中,余与五姑款语已深,然以礼法自持,余颇心仪五姑敦厚。
继而舅父来,接吾两人归,隐隐见林上小楼,方知已到别庐。舅父事冗他去,五姑随余入书斋,视案上有小笺,书曰:
比随大父,返自英京。不接清辉,但有惆怅。明日遄归澳境,行闻还国,以慰相思。玉鸾再拜,上问起居。
余观毕,既惊且喜。五姑立余侧,肃然叹曰:“善哉!想见字秀如人。”
余语五姑:“玉鸾,香山人,姓马氏。居英伦究心历理五稔,吾国治泰西文学卓尔出群者,顾鸿文先生而外,斯人而已。然而斯人身世,凄然感人。此来为余所不料。玉鸾何归之骤乎?”
余言至此,颇有酸哽之状。此时,五姑略俯首,频抬双目注余。余易以他辞。
饭罢,五姑曰:“可同行苑外。”
言毕,掖余出碧巷中,且行且瞩余面。余曰:“晚景清寂,令人有乡关之思。五姑,明日愿同往海滨泛棹乎?”
五姑闻余言,似有所感。迎面有竹,竹外为曲水,其左为莲池,其右为草地,甚空旷。余即坐铁椅之上。五姑亦坐,双执余手,微微言曰:“身既奉君为良友,吾又何能离君左右?今有一言,愿君倾听:吾实誓此心,永永属君为伴侣!即阿翁慈母,亦至爱君。”
言次,举皓腕直揽余颈,亲余以吻者数四。余故为若弗解者也。
五姑犯月归去,余亦独返。入夜不能宁睡,想后思前:五姑恩义如许,未知命也若何?
平明,余倦极而寐。亭午醒,则又见五姑严服临存,将含笑花赠余。余执五姑之手微喟。五姑双颊略赪,低首自视其鞋尖,脉脉不言。自是,五姑每见余,礼敬特加,情款益笃。
忽一日,舅父召余曰:“吾知尔与五姑情谊甚笃,今吾有言,关白于尔:吾重午节后,归粤一行,趁吾附舟之前,欲尔月内行订婚之礼,俟明春舅母来,为尔完娶。语云:‘一代好媳妇,百代好儿孙。’吾思五姑和婉有仪,与尔好合,自然如意。”
余视地不知所对。
逾旬,舅父果以四猪四羊、龙凤礼饼、花烛等数十事送麦家。余与五姑,姻缘遂定。自是以来,五姑不复至余许,间日以英文小简相闻问耳。
时十二月垂尽,舅父犹未南来。余凭栏默忖:舅父在粤,或营别项生意,故以淹迟。忽有偈偈疾驱而来者,视之,麦翁也。余肃之入,翁愁叹而坐。
余怪之,问曰:“丈人何叹?”
翁摇头言曰:“吾明知伤君之所爱,但事实有之不得不如此!”言次,探怀中出红帖授余,且曰:“望君今日填此退婚之书。”
余乍听其言,蕴泪于眶,避座语之曰:“丈人词旨,吾无从着思。况舅父不在,今丈人忍以此事强吾,吾有死而已,吾何能从之?吾虽无德,谓五姑何?”
翁曰:“吾亦知君情深为五姑耳,君独不思此意实出自五姑耶?”
余曰:“吾能见五姑一面否?”
翁曰:“不见为佳。”
余曰:“彼其厌我哉?”
翁笑曰:“我实告君,令舅氏生意不佳,糖厂倒闭矣。纵君今日不悦从吾请,试问君何处得资娶妇?”
余气涌不复成声,乃愤然持帖,署吾名姓付翁。翁行,余伏几大哭。
尔日有纲纪自酒肆来,带英人及巡捕,入屋将家具细软,一一记以数号,又一一注于簿籍,谓于来复三十句钟付拍卖,即余寝室之床,亦有小纸标贴。吾始知舅父已破产,然平日一无所知。而麦翁又似不被影响者,何也?
余此际既无暇哭,乃集园丁、侍女,语之故,并以余钱分之,以报二人侍余亲善之情。计吾尚能留别庐三日,思此三日中,必谋一见五姑,证吾心迹,则吾蹈海之日,魂复何恨?又念五姑为人婉淑,何至如其父所言?意者,其有所逼而不得已耶?
余既决计赴水死,向晚,余易园丁服,侍女导余至麦家后苑。麦家有僮娃名金兰者,与侍女相善,因得通言五姑。
五姑淡妆簪带,悄出而含泪亲吾颊,复跪吾前,言曰:“阿翁苦君矣!”即牵余至墙下低语,其言甚切。余以翁命不可背。五姑言:“翁故非亲父。”
余即收泪别五姑曰:“甚望天从人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