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至,吾意了此责,然后谒五姑之墓。遂雇一帆船赴乡,计舟子五人。船行已二日,至一山脚,船忽停于石步。时薄暮,舟子齐声呼曰:“有贼!有贼!”胁使余三人上岸。岸边有荒屋,舟子即令余三人匿其中,诫勿声。余思广东故为盗邑,亦不怪之。
达晓,舟子来笑曰:“贼去矣。”
复行大半日,至一村,吾不审村名。舟子曰:“可扶榇以上,去番禺尚有八十四五里。”
舟子抬棺先行,余三人乘轿随后。余在途中听土著言语,知是地实近羊城,心知有变。忽巡勇多人,荷枪追至,喝令停止。余甫出轿,一勇拉余襟,一勇挥刀指余鼻曰:“尔胆大极矣!”言毕,重缚余身。
余曰:“余送亡友罗明经灵柩归里,未尝犯法,尔曹如此无礼,意何在也?”视前面轿夫舟子,都弃棺而逃,惟霏玉祖母及妹相持大哭。
俄一勇令开棺,刀斧锵然有声。时霏玉祖母及妹,相抱触石而死,勇见之不救,余心俱碎。少间,棺盖已启,余睨棺内均黑色。余勇启之,乃手枪、子弹、药包,而亡友之躯,杳然无睹,余晕绝仆地。
比醒,余身已系狱中。思欲自杀,又无刀,但以头碰壁,力亦不胜。狱中有犯人阻余,徐曰:“子毋尔。今日即吾处斩之日。闻之狱卒云,子欲以炸药焚督署,至早亦须明日临刑。计子命尚多我一日;且子为革命党,党中或有勇士相救,亦意中事。愿子勿寻短见。若我乃罪大恶极之人,虽有隐忧,无可告诉。冤哉吾妻也!”
余答之曰:“吾实非党人,吾亦不望更生人世。然子有隐恫,且剖其由,吾固可忍死须臾,为子听之。”
犯人曰:“吾父为望族,英朗知名。父有契友,固一乡祭酒,与吾父约,有子女必谐秦晋。时吾在母腹中仅三月,吾父已指腹为吾订婚矣。及吾堕地后七日,吾妻亦出世。吾长,奢豪爱客,而朋辈无一善人,吾亦沦于不善,相率为伪,将吾父家资荡尽,穷无所依,行乞过日。吾外家悔婚,阴使人置余死地者三次。吾妻年仅十七,知大义,尝割臂疗父病,刚自英伦归,哭谏曰:‘是儿命也,何可背义?’其父母不听。适吾行乞过其村,宿破庙中。吾妻将衣来,为吾易之,劝余改过自新,且赠余以金。天明,余醒,思此事甚奇,此金必为神所赉,即趋至赌馆,一博去一半,再博而尽,遂与赌徒为伍,时余实不知其为偷儿也。前晚雁塘村之事,非我为之,不过为彼曹效奔走,冀得一报。杀人者已逍遥他去,余以饥不能行,是以被逮。然吾未尝以真名姓告人,恐伤吾妻。”
言至此,狱卒入曰:“去!”
犯人知受刑之时已到,泪涟涟随狱卒去矣。
余记往昔有同学偶言玉鸾事,与此吻合,犯人殆玉鸾之未婚夫耶?因叹曰:“嗟乎!天生此才,在于女子,而所遇如斯,天之所赋,何其驳欤?”
少选,狱卒复来,怒目喝余曰:“汝即昙鸾乎?速从我来!”
遂至一厅事,人甚众,一白面书生指余曰:“是即浙江巡抚张公电嘱释放之人。此人不胜匕箸,何能为盗?”
众以礼送余出。余即渡香港,先访秋云。秋云午绣花方罢,乃同余访庄湘博士。博士年已七十有六,盖博学多闻,安命观化之人也,导余拜五姑之墓如仪。博士曰:“愿君晚佳。”遂别。
亡何,春序已至,余同秋云重至海上寻梦珠。既至苏州,有镜海女塾学生语秋云云:“梦珠和尚食糖度日,苏人无不知之。近来寄身城外小寺,寺名无量。”
余即携秋云访焉。至则松影在门,是日为十五日也。余见寺门虚掩,嘱秋云少延伫以待,余入。时庭空夜静,但有佛灯,光摇四壁。余更入耳房,亦阒然无人,以为梦珠未归,遂出。至廊次,瞥见阶侧有偶像,貌白皙,近瞻之,即梦珠瞑目而坐,草穿其膝。余呼之,不应,牵其手,不动如铁,余始知梦珠坐化矣。亟出,告秋云。
秋云步至其前,默视无一语。忽见其襟间露绛纱半角,秋云以手挽出,省览周环。已而,伏梦珠怀中抱之,流泪亲其面。余静立。忽微闻风声,而梦珠肉身忽化为灰,但有绛纱在秋云手中。秋云即以绛纱裹灰少许,藏于衣内。此时风续续而至,将灰吹散,惟余秋云与余二人于寺。秋云曰:“归。”遂行。
至沪,忽不见秋云踪迹。余即日入留云寺披剃。一日,巡抚张公过寺,与上座言:“曾梦一僧求救其友于羊城狱中。后电询广州,果然,命释之。翌晚,复梦僧来道谢。宁非奇事?”
余乃出,一一为张公述之。张公笑曰:“子前生为阿罗汉,好自修持。”
后五年,时移俗易,余遂昙谛法师过粤,途中见两尼,一是秋云,一是玉鸾。余将欲有言,两尼已飘然不知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