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薛老头子、薛老太婆那里肯依,抓着几个为头的难民,要拚老命,要拉他去见官。又谁知那些放赈的老爷早已闻风而遁,已向利津县县太爷说了一面之词。这利津县县太爷是个科甲出身,向来只知道年谊世交,并不知道甚么周知民隐。听得这一班放义赈的老爷,都是京城凑来的银钱,做官的那有不帮做官人之理。等到薛家老头儿、老太婆来告状之时,早已预备闹赈死诈的罪名。将薛老头儿、老太婆一个连枷枷了出来,还要发到闹事地方枷号示众。这薛家有冤无处诉,不胜之愤。到了期满发放之日,不上几天,两老羞辱发病而亡。可怜这薛家是个安分百姓,一连祸事纠缠,顷刻化为赤贫。老爷你想,你们老爷都是做官的,我们做百姓的,那里禁当得起做官的老爷们一怒。我这里简慢着老爷,还望老爷高抬贵手,提拔提拔我孤孀姑媳二人,这就是老爷莫大之恩了。我看老爷年纪尚轻,不是轻量着老爷,大约还没有染着做官的习气。老爷将来高升了,总要帮帮我们百姓们,不要害百姓们。
“就是前次薛家遭祸之时,那些放义赈的老爷,好不威武。一到了山东地面,就先挽出人来,要县太爷预备公馆。还要挂灯结彩,说是地方上迎接,不许说是勒派;要是有说出来的,准保他做官做不长久,借着事儿,被参而去。也有些地方官晓得这些放赈的老爷来历,格外巴结,竟把他当做上司过境的一样办差。那些放义赈的心里乐的了不得,就替他搭上保举。还替他写信到京里皇帝跟前,多说好话,格外重用。因此上,这班放义赈老爷,到了一个地方,就如狼似虎的耀武扬威,无人不欺,无恶不作。虽是打着一个天下极美的放义赈的牌子,却是一个个借此聚敛他人的钱财,要想为自己子孙种福。还有想从中渔利,卖脱捐票,以为请奖地步。还有借着捐款放利钱,抽些厘头,做个发财生意。
“即如那年蒲台县地面,被水最重,一个城池,四面皆水,县太爷的衙门,变作龙王爷爷水晶宫一样。家家哭哭啼啼,正在无法可施,盼望救命人不到的时候,忽听得来了个放赈老爷,官商绅民,一个个欢喜不尽,仿佛得了恩赦一般。谁知这蒲台县县城,因为灾情过重,衣食难周,人人闹得神魂颠倒,却忘了准备公馆,挂灯结彩,迎接放义赈的老爷。那放义赈的老爷们就动了气,不肯放赈。心里要想寻这地方官儿的差错,就此逃脱一关。当时立对地方官打着官话说道:‘咱们带来的都是银子,没有预备铜钱。我看贵县地方,灾地过大,大约也得两万银子方够使用。就烦贵县到钱铺子换上钱来,每两银子须要换得大钱一千五六百文。咱们这钱是捐来的,不能够随意克价,少了是不够花的。再者,咱们望前一路去,没有换钱的地方了,还得贵县出力,帮一个忙,再替咱们换上三万串。一共六万串,来换我的四万银子,也就将就些儿罢。我带来的银子,是在山东地面上花。贵县是山东地方官,我是外省人,尚且捐了银子,到山东地面来花,料想也不好意思克扣咱们的。此刻抚台统知道咱们来了,贵县不必推辞,就此去照办罢。马上分派差役,去到各处各地钱铺,凑集齐了,送到咱们寓所,以便早早分散各灾户灾民。咱们银子还在路上,第二批朋友们带着。明后日到了这里,自然照算还他四万银子就是了。贵县不必担心,快去快去。要是迟了一天,百姓越发死的多了。那可是贵县自误,却不用怨咱们放义赈的了。’
“那蒲台县县太爷一听,便知放义赈的老爷都是拿大题目吓他。他待想不受,发作一番,又恐怕误了百姓们的生命,只得忍气吞声,和颜悦色对着放义赈的老爷说道:‘敝县处于偏僻,受灾十分情重。既蒙诸公惠临,这就是蒲台县县中百姓大救星,算得真是一个万家生佛了。诸公既发善心到此,还求格外体谅体谅。敝县平日民情朴素,民间均以货物交易,甚少银钱来往。诸公到此,要交给我四万银子兑换六万串制钱。无论平日市面如何,即算民间十分富足,今日已是满城皆水,泽国汪洋的时候。百姓的生命财产,尚且无一留存,又从何处搜括六万串制钱,来供给应用?况且山东银价向来与北京一样,每两银子不过换到一千二三百文,诸公从江南行至山东境界,那有不知之理?何独于敝县一区,过于厚望。诸公是读书明理,也是做过官的人,何必如此苛求?还求格外原谅。’
“这些放赈的老爷不听犹可,一听便怒气冲天,厉声对蒲台县县太爷说道:‘你这无用的东西!真是万恶滔天,天罚不赦的糊涂官!怪不得这蒲台县的地方,遭上帝之怒,全城变为鱼鳖,连累这百姓们受苦。你说你这地方找寻不出六万串钱,难道这百姓们一个钱不用的吗?这话谁人相信!咱们镇江、上海地方,不要说六万吊,就是六百万吊、六千万吊,一时也凑得齐集。虽是这受灾的地方,比不得咱们镇江、上海,难道六万吊钱都没有了么?你不过偷懒,不肯尽心罢了。还说咱们不肯体谅,不肯容情!呵,呵!是了,是了!想必你是一个做知县的大老爷,看我们不起,厌烦咱们来到贵县查问灾情,恐怕到上司前替你出丑,故而想出法子,种种阻难,要驱逐我们出境。咱们走罢,走罢!’
就忙到县太爷面前,打上一躬,又说道:‘冲撞了,冲撞了!咱们走了!本来咱们不是这山东省城候补知府道台,那里配托贵县办事?咱们是多事了。拿了银子,不晓得自家去用,要到这山东地面来花!’一面说,一面走。
“气得这县太爷有口难分辩。将要指驳时,忽见受灾的百姓一齐来到面前,成千累万,围立水中,发了一片哭喊之声,扑通扑通的都跪在水里。声称要县太爷转求放义赈的老爷们,放米造饭,不敢领钱受赈。放义赈的老爷执意不肯,极口说道:‘我这里有银子,并没有粮米。’
这些哭喊的百姓忽又大声说道:“现在东门外已有泊定米船。有人打听来了,都是放赈的老爷们带来的私货。只求县太爷作个保人,挽留一万担米粮。我们受灾各户,情愿立个限状,只待水退之后,便卖儿鬻女的赔还放义赈的老爷们就是了。’
放义赈的老爷们一闻此信,相顾失色。”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店婆子所说一派市井之言,俨然如画。洋人造反,尤为形容得出。
写店婆道邻女之语,又是一样写法。
写店婆子儿媳神情毕现,栩栩欲生,的是一个无识的举动。
店婆子说百姓们难当老爷们一怒语,可惨。
老爷年纪轻,不染做官的习气,的是世家人风度,不是俗吏排场,"m.kanbaapp点com"足见不磨家教。
天下极美的牌子,从此弄坏了,可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