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至西湖之第五日,晨餐甫罢,徘徊于南楼之上,钟场悠悠而逝,遥望西湖风物如恒,但与我游者乃不同耳。计余前后来此凡十三次:独游者九次,共昙谛法师一次,共法忍禅师一次,共邓绳候、独秀山民一次,今即同庄湜也。此日天气阴晦,欲雨不雨,故无游人,仅有二三采菱之舟出没湖中。余忽见杨缕毵毵之下,碧水红莲之间,有扁舟徐徐而至,更视舟中。乃一淡装女郎,心谓此女游兴不浅,何以独无伴侣?移时,舟停于石步,此女风致,果如仙人也。至旅邸之门,以吾名氏叩阍者。阍者肃之登楼。余正骇异,女已至吾前,盈盈为礼,然后赧然言曰:“先生幸恕唐突。闻先生偕庄君同来,然欤?”余漫应曰:“然。”女曰:“妾为庄君旧友,特来奉访。敬问先生,庄君今在否?”余曰:“晨朝策马自去,或至灵隐、天竺间,日暮归来,亦未可定。君有何事?吾可代达也。”尔时,女若有所思,已而复启余曰:“妾姓杜,名灵芳,住湖边旅舍第六号室。敬乞传语庄君,明日上午惠过一谈。但有渎精神,良用歉仄耳。”余曰:“敬闻命矣。”女复含赧谢余,打桨而去。余此际神经,颇为此女所扰,此何故哉?一者,吾友庄湜恭慎笃学,向未闻与女子交游,此女胡为乎来?二者,吾与此女无一面之雅,何由知吾名姓?又知庄湜同来?三者,此女正当妙龄,而私约庄湜于逆旅,此何等事?若谓平康挟瑟者流,则其人仪态万方,非也;若谓庄湜世交,何以独来访问,不畏多言耶?余静坐沉思,久乃耸然曰:“天下女子,皆祸水也!”余立意既定,抵暮,庄湜归,吾暂不提此事。
明日,余以电话询湖边旅舍曰:“六号室客共几人?”曰:“母女并婢三人。”曰:“从何处来?”曰:“上海。”曰:“有几日住?”曰:“饭后乘愉车去。”余思:此时即使庄湜趋约,亦不能及。又思:此亦细事,吾不语庄湜,亦未为无信于良友也。
又明日为十八日,友人要余赴江头观潮,并观三牛所牵舟;庄湜倦,不果行。迄余还,已灯火矣。余不见庄湜,问之阍者。阍者云其于六句钟得一信,时具晚膳,独坐不食,须臾外出,似有事也。余即往觅之,沿堤行至断桥,方见庄湜临风独盼。余曰:“露重风多,何为不归?”庄湜不余答,但握余手,顺步从余而返。至旅邸,余罢甚,即就寝,仍未与言女子过访之事也。余至夜半忽醒,时明月侵帘,余披衣即下窥之,湖光山色,一一在目,此景不可多得。余欲起与庄湜同观,正衣步至其榻,榻空如也,余即出楼头觅之。时万簌俱寂,瞥眼见庄湜枯立栏前。余自后凭其肩,藉月光看其面,有无数湿痕。余问之曰:“子何思之深耶?”庄湜仍不余答,但悄然以巾掩泪。余心至烦乱,不知所以慰之,惟有强之就榻安眠,实则庄湜果能安眠否,余不知之,以余此夜亦似睡而非睡也。
翌朝,余见庄湜面灰白,双目微红,食不下咽,其心似曰:“吾幽忧正未有艾,吾殆无机复吾常态,与畏友论湖山风月矣。”饭罢,余庄容语之曰:“子自昨日神色大变,或有隐恫在心,有触而发,未尝与吾一言,何也?试思吾与子交厚,昨夜睹子情况,使吾与子易地而处,子情何以堪?”此时,余反复与言,终不一答。余与欲扰其心绪,遂与放舟同游,冀有以舒其忧郁,而庄湜始终不稍吐其心事。余思庄湜天性至厚,此事不欲与我言者,必有难言之隐,昨日阍者所云得一信,宁非女郎手笔?吾不欲与庄湜提女子事者,因吾知庄湜用情真挚,而年鬓尚轻,恐一失足,万事瓦解。吾非谓人间不得言爱也。今兹据此情景,则庄湜定与淡装女郎有莫大关系,吾老于忧患矣,无端为庄湜动我缠绵悱恻之感,何哉?余同庄湜既登孤山,见“碧睛国”人数辈,在放鹤亭游览。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
Loveisenough.Whyshouldweaskformore?”女歌毕,即闻空谷作回音,亦曰:“Loveisenough.Why
shouldweaskformore?”时一青年继曰:“Oh!youkid!Sorrowisthedepthof
Love.”空谷作抗音如前。游人均大笑。余见庄湜亦笑,然而强笑不欢,益增吾悲耳。
连日天晴湖静,余出必强庄湜同行。余视庄湜愁潮稍退,渐归平静之境,然庄湜弱不胜衣,如在大病之后。余则如泛大海中,但望海不扬波,则吾友之心庶可收拾。一日,庄湜忽问余曰:“吾骑马出游之日,曾有老人觅我否?”余即曰:“彼日觅子者,非老人,乃一女郎。”庄湜愕视余曰:“女子耶?彼曾有何语?”余始将前事告之,并问曰:“彼女子何人也?”庄湜思少间,伤答曰:“吾知之而未尝见面者也。”余曰:“始吾不欲以儿女之情扰子游兴,故未言之。今兹反使我不能无问者,子何为得书而神变耶?吾思书必为彼女子所寄,然耶?否耶?”庄湜急曰:“否,乃叔父致我者。”余又问曰:“然则书中所言,与女子过访不相涉耶?”庄湜曰:“彼女过访,实出吾意料之外,君言之,我始知之。”余又问曰:“如彼日子未外出,亦愿见彼女子否?”庄湜曰:“不愿见之。”余又问曰:“子何由问我有无老人来过?彼老人何人也?”庄湜曰:“恐吾叔父来游,不相值耳。”
亡何,秋老冬初,庄湜束装归去。余以肠病复发,淹留湖上,或观书,或垂钓,或吸吕宋烟,用已吾疾,实则肠疾固难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