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如闻得季留有此祸事,便也出力与他打点,幸得平安无事,也很代为侥幸。这日正在教林林学琴,拣那巴黎情爱的歌词翻成中文,用曼声歌唱,以为笑乐,只听门铨响处,侍者引进一人,认得是日本回来的纪铁山。却是从前在东京时相过从的,便欣然迎接出来。问他几时回国?铁山叙述一番,便道:
我在东京,闻得庆翁在上海,溺於艳情,一味的到青楼索笑。但据我看来,自古英雄,虽大半留心美色,然而因美色而失败的也居其多数,可见并不是好色不碍为英雄,正是因好色把英雄的事业阻碍了。此刻我们这一班人,有的弄得经济上十分困难,有的耗费了有用的光阴,那一个不中了此毒?庆翁你要改革才是!庆如听了,觉得很不入耳,要想把林林的奇遇表扬一番,又想铁山是个方正的人,於温柔道竟是门外汉,同他说了,不但不能领悟,还要受他埋怨,所以只把话来掩饰,问他回国何事?铁山叹道:中国国势,已是危到极点了。北边有了那强大的俄国,守了先皇彼得的主义,一心只想蚕食我的土地。东三省已在他的掌握了。却亏得东邻有个新起的日本,晓得唇亡齿寒,他也不能保全,就想用全国之力,同俄人竞争,替中国夺回东三省来,此刻差不多要决裂了。庆翁你想想,东三省是中国的地方,被俄人生生的夺去,日本是个邻国,却愤愤不平的要与我出气,难道中国好坐视不闻麽?如果真是装聋作哑,只当不知,一任他们相杀,只怕将来就是日本胜了,那东三省也做了他们的战胜俘获晶,决不肯让我分他一杯羹了。兄弟为保全中国疆土起见,想着西国本有义勇队的编制,遇到国家有战事时候,由民间组织一个军队,自己筹饷备械,前往助战,这才是军国民哩。此刻中国学生在日本学习陆军的已经不少,如果联合起来,可以自成一军。只要内地绅商官吏助些器械粮饷,就可以用着国民兵的名义,到东三省去帮助日本,共战强俄。将来战胜之後,也算中国有此一场劳绩。不然东三省的主权不保,即使不胜,也使外人晓得中国大有人在,不是畏葸无能,怯於公战的。我前日在东京把这个主义宣布了,大受陆军学生的赞成,已经联合了四五百人,举了许多将校,日日在那里操演,准备赴敌。因此我回国来,要想运动国内的官民,作个後援。庆翁,这上海一路,我就托了你了,务必把吟风弄月的勾当暂时收拾起来,预备着龙争虎斗罢!庆如改容道:铁翁,你的志真算得壮的了。
人心不死,大厦可支,我为中国前途贺。但是你要运动内地的官吏,只怕有些做不到罢。那内地的官吏,胆小如鼠,不敢做一点事。看此刻政府的举动,倘使俄日战事出来,是决计中立的。你想政府定了主见,还有谁人敢於违背?你去说他,他那里肯听你呢?至於中国的绅商,是随着官场走的,只要官场一提倡,他们就高兴,官场一查办,他们就吓死了,那里有什麽真见识?这募捐一层,也就不容易哩。铁山道:我也是这般想,但想现在的直隶总督阮公,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如果能说动了他,那就可使政府改变方针,民间易於号召。所以兄弟想到天津去一次,只等我有信来就知大事已成,即烦庆翁与我在上海提倡起来。庆如领诺。铁山又嘱咐几句,匆匆的搭船北上。这里林林从屏後笑盈盈的转出来道:这纪君久闻其名,今日在屏角窥见英风侠骨,真是一个豪杰。只可惜不解风情,未免有些粗鲁。
庆如笑道:据你这样说,一个人必须在堂子里嫖过,方算得英雄麽?殊不知他同他的夫人闺房静好,不肯旁驰外鹜,那才是锺情之至哩。只是他此刻到天津去,这目的一定不能达的,倒可惜只一番壮志,终要变成空虚的了。林林道:都像你这般厌世,那天下事尚可问麽?此刻他已去了,过後再讲。我们昨天约的夜马车怎样呢?庆如道:小牧要来,他是带着林翠宝的,等他来了再说。此刻先把冰水浸的鲜藕鲜荔拿些来吃罢。正说时,门外铃铃的车声,到门而止。少顷,杜小牧手挽着林翠宝,徐步进来。庆如接着笑道:你们两人好似出水芙蕖,临风摇扬,真足令蓬荜生辉。小牧一进来,见有瓜果,抢来就吃,林林笑道:不到七月半,怎麽饿鬼就出来了?翠宝上前拉住林林不依,林林笑着,自去向冰碗里取出鲜藕,映着玉手,分外觉得雪白。小牧吃了一阵,便道:天已傍晚,我们就到张园去罢。那边有番菜,可作晚膳的。庆如点头,与林林重新装束一番,也唤了一部马车,一同出来。到得园时,已经大街火上,阴阴绿树中间,微露电灯闪烁。
四人用了晚膳,便互携了手,向草地上走来。觉得空气清新,夜凉如水,一洗红尘万丈。原来上海地方,人烟稠密,一到夏令,炎威酷烈异常,真是如居炉炭,寝不安席,因此有坐夜马车的风俗,取其纳凉消暑,却是青楼中此风最盛。
因青楼一橼斗大,万难静对名花,借此园游,倒可与素心人共消良夜。好在张园里面,地方清旷,水木萧疏,天然一个纳凉亭墅,所以连鏖接轸,觅姊呼姨,载笑载言,通宵达旦,尽有借此为秘密会者。这日天气甚热,早已聚了许多妖姬狎客,东一簇西一堆,在那黑暗中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麽事。庆如等拣了一块山石旁边,铺下西式圈椅,随便偃坐。早有伺应的人,送上茶点。此时皓月东升,明星灿烂,大家在树影中穿绰,微微辩些衣香鬓影,遥望安垲地上,人声嘈杂,电光照耀,真觉炎凉顿别。庆如慨叹一回,回头却见林林坐在那里,手按着茗碗,似啜非啜的,眼看着牛女双星,默默如有所感。翠宝手执纨扇,一上一下拍那来往的流萤。小牧张着两张手,正在替他驱逐过来。庆如微笑,便背了手,径向草地边走来。只见树亭里有几人坐谈,只听得一人忽地失声道:你可晓得老六又要升了?
昨天买办对我说的,洋东很欢喜他,不出本月,总要升他一个大写了。人道:老六真能乾呢,不上两年,从一个光棍,挣上几万家私,好不容易!我们应当学他才是。又听一人不服道:老六的英国话还没有我好,只靠着会奉承奉承,得买办喜欢,只说他好,其实他前天一项军装,买办上落了不少,如何对得起买办呢?先说的那人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人家正在轰轰烈烈头上,你却在背後说坏话,他如听见了,那肯再提拔你呢。所以在这场面上,第一要通世故,万不可得罪人,再加上一个好把结,没有不得意的,外国话还在其次哩。这人极其佩服道:原来要发财,还有这许多讲究,我真不知,以後倒要时常请教呢。那人高兴,正要开口,只见亭外又走过两人。前面一人哈哈一笑,只说了一声洋奴,便直走入一簇林子里去了。
庆如在星光底下,看见这两人装束异样,前面一人像是西装,後面一人穿着一双皮靴,秃着头,头发是剪去的,身上却穿一件纱衫。便想侦探他们的举动,放轻脚步,一路跟来。见他们钻到一棵大树底下,靠着树根坐定。庆如便转到树背後,屏声息气的听说话。只听得一人问道:你的事究竟几时实行呢?那人摇头道:难,难!我在首领面前担任了这事,如今想来好不後悔。我不犯着拿我尊贵的头颅,去换那民贼的性命。那如何值得呢?只是我已答应了,又是用了他们会里几千块钱,如果不作此事,我就回去,不得叫我拿什麽钱还他呢?所以只好拜托你,如有新出道的雏儿,费心替我找一个,叫他去顶缸。他得了名,我得了利,岂不是好?但这种人,你意中有麽?那人连声道:有有。(下缺,原书如此。)